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人人都说弘儿像我年少之时。可我年少时是晋王,弘儿却已经做了多年的太子。” 有些话对着媚娘,李治都不能说——因弘儿是他们两人的嫡长子,若是对着媚娘说太多弘儿不足,只怕媚娘会不安多心。 对朝臣则更不能说了,毕竟他还有一位作为太子的庶长子李忠,若是表露出对太子的不满,朝野必要震荡。 也只有对着大哥说一说:“若是弘儿通学《左传》,再驳其中悖逆纲常之事,也就罢了。可这孩子看也不肯看,我……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旁的不说,若是把弘儿放在永徽元年,老臣遍地走,说的都是‘无违先帝之道乃孝敬’。以弘儿的性格,怕不是真就被这句话框住了。 李承乾一一听着雉奴的苦恼。 忽然想起了父皇:是否每一个皇帝,都会有一样的苦恼,太子不类己? ** 遥远的蜀地黔州,皇帝与兄长说起的是太子事。 洛阳九洲湖上,媚娘与姜沃论起的则是朝臣更迭。 “代代新人换旧人。”姜沃说这句话自是感慨十足:她第一次参加大朝会,亦是贞观十七年。 她连日子都记得:七月初一。 自她上朝十八年,已经见过朝上换了代宰辅了。 先帝年间的房相、魏相、岑相;当今永徽年间的长孙太尉、褚遂良、来济韩瑗等人;再到如今朝上的杜正伦、许敬宗等人。 至今屹立不倒的,就是李勣大将军了。 可见做官的智慧和长寿缺一不可——比李勣会做官的,没他活得久,比他活得久的,没他会做官。 可谓是姜沃学习的好榜样。 在朝堂待久了,姜沃也想起那句话:真个是,不会有人永远掌权,但永远有人正在掌权中。 媚娘听她感慨一番,莞尔道:“下一代宰辅中,便有你了。” 船上备了酒馔,姜沃闻言就举杯:“借姐姐吉言。” 媚娘与她碰了碰杯,摇头道:“不是我的吉言,你这二十多年走来,我都是亲眼见到的。” 姜沃是从自己上朝开始算,媚娘却是连她在太史局那几年都替她记着。 * 媚娘从船舱的窗中望着一轮明月:“外头月色好,咱们去船头坐着赏月吧。” 姜沃欣然点头:“好。” 她喝了两杯葡萄酒,觉得有些上头,也想吹吹风。于是媚娘拿起酒壶,姜沃拿了两只杯子,两人走到船头来坐下。 四周寂静无人。 夜色中水天渺渺,星沉月落。 兰舟正停在一株桂树下,风吹过,便有细细碎碎的桂花落下来。 不知是秋夜微寒,还是桂花本身就冷如春雪,总之,姜沃觉得落在自己面上的桂花凉凉的。 真是夜色温柔,让人不忍走出这一夜。 姜沃吹了一会儿风,起初还觉得清醒,后来却觉得有些‘见风醉’,抬手揉了揉眼睛。 媚娘见她神色惺忪,就展了展身上朱锦裙:“躺一会儿吧。” 之前姜沃喝醉了,也不是没有醉卧过她膝上睡过去的时候。 姜沃依言躺下来,觉得月光太亮,就闭上了眼。 媚娘忽然问道:“这些年,是不是很累?” 姜沃闭着眼摇头:“累吗?总不会有姐姐累。”她的醉有几个阶段,在睡过去前还要经历话多的阶段。 此时絮絮道:“这些年姐姐要照顾陛下。俗话说了,病人心娇,久病之人更是如此。”她自己前世就经过的——被病痛折磨的人,哪怕平时控制着,心底也总压着一种被痛苦折磨的委屈和不甘,有时候这种情绪就会发泄给身边最亲近的人。 虽然媚娘与皇帝感情深厚,但皇帝的身份和身体状况如此,这些年媚娘陪在身侧,应当也不是恣意随己,而是她照顾皇帝心绪更多。 “还要料理庶务、批复奏疏。”这是日复一日停不下来的工作。 “又得照顾孩子。”哪怕太子在东宫,衣食住行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不问,何况还有安安和显儿。 李显就好似媚娘百忙之中,还得抽空生个孩子。 有时候姜沃替媚娘算算,都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的,怎么不得二十四个时辰啊。 姜沃说到这儿,睁开了眼,细细打量媚娘的脸庞:“还好姐姐从前就精力很好。” 哪怕每日这样劳累,多年过去,也未见媚娘脸上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憔悴之色。 算来,她们都已然是十六七岁的人了。 岁月无声,悄然逼近不惑之年。 姜沃是有体质点‘六脉调和’的加持,但媚娘,就是天生的体质精力过于常人了。 说来这些年,媚娘已然习惯了人前人后,永远做个保持冷静,有决断的皇后,不令人发现自己也会有脆弱或是苦恼的一面。 但此夜此时,也不免想起过去几年一些辛酸劳累,咬牙支撑的时刻。 她低头对姜沃道:“你说起照顾孩子,有些事才‘有趣’。” 有趣两个字,媚娘咬的很重。 这些年,东宫太子或是皇子凡有病痛,朝臣们便有明里暗里上奏疏或是谏言,请皇后以东宫安康为重。 好似只要东宫病了,就是皇后忙于政事只顾揽权,而疏于照顾的原因。 “难不成只要我不碰奏疏,每日不错眼地看着孩子们就好了?” 姜沃自然也知道这些事,所以她才觉得媚娘的劳苦:若是媚娘只做皇后,做八分说不定就够了,但正因为还要理政,那皇后的位置也得做到十分不出错才行。 “这些人的心思一望可知,最好姐姐生出自责内疚来,回到后宫中再也不见人。” 媚娘道:“这些话只有你能体会了。” 她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女子在朝的压力和流言。 旁人或许能懂几分媚娘的难处,但身不至此,就无法感同身受。唯有姜沃,她是真的懂,也是与自己身处同样的境地。 有时候在朝上,媚娘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安然。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伏在膝上闭目要睡去的人含糊道:“我在朝上,见到姐姐身影,就觉得没什么累的了。” 媚娘莞尔。 抬头看着天际一轮明月道:“这两年,我也选了些趁手的朝臣自用。他们官位倒是都不高——原也只是为了兼听朝堂事。”比如这次,长安城朝臣中有想要皇后归政事,就是媚娘自用的人,传递过来的消息。 “但等回长安后,我就要给他们加加分量了。” 媚娘低头道:“不过这些人,你一定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加照拂,免得陛下多心。” 姜沃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分寸。我在考功属一日,便要做到铨衡人物,公平可称。” 与姜沃酒后渐渐迷蒙不同,媚娘也喝了两杯,此时吹过秋风,反而双眼越来越亮。 对将来朝局的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半晌后,她觉膝上人睡了过去,媚娘就也不再说、不再想朝堂事。 毕竟这般秋夜对酒听风,兰舟持杯卧月的夜晚,对媚娘如今来说,也弥足珍贵。 于是媚娘也在这温柔夜色中,闭上了眼睛,暂时什么都不去想,好好歇一歇。 ** 黔州。 李治把内心的烦恼都与兄长说了一遍,然后甚至开始忧虑起完全没边儿的事儿:“大哥,弘儿是这样温厚性情。你说显儿会不会完全不一样?若是他格外出色又性情不让人可怎么办?” 李承乾原本一直在静静听着,此时终于开口打断了弟弟:“雉奴,你别再想这些了。” 李治一怔:“大哥,这是储君事,怎么能不想,不提早安排?” 李承乾望着他,目光与语气一样直白,已然可以毫无介怀地拿自己举例子:“设想的再好也不一定有用,就像父皇当年对储君十数年来的安排,皆是落空。” 李治霎时无言。 李承乾继续道:“且谁又能想到,房相等人都在父皇之前接连过世。”以至于先帝想留给年轻太子的班底也未能成型。 “雉奴,哪怕是皇帝,这天下许多事,也是不以你的意志和安排去走的。” “人这一世,就像是与天下棋。” “你永远不知道世事下一步,会给你落下怎么样的一步棋。” “只能根据当前的棋局,去做最恰当的安排。” 李治望着蜀中夜色,觉得心头萦绕的烦恼,渐渐消散了些:是啊,谁又能料定天意如何。只能按照当年的局势,走好当前的路。!
第142章 改职官 东都洛阳,吏部。 每年‘资考授官’是在十月,而姜沃所在的考功属,两都百僚的考功并检覆,则是要九月十日前送往省。 因而吏部公务,一向是下半年比上半年要重的多。 姜沃昨日陪媚娘泛舟湖上,今日晨起刚到吏部,就见门口已经站了一人,抱着一大摞公文等着回事。 那人见了她,一边抱着公文,一边预备见礼:“姜侍郎。” 姜沃打断道:“小裴,不必多礼了。” 她口中的小裴,并非裴行俭。 说来裴行俭虽入吏部比她晚,但论年纪其实比她大四岁。故而姜沃后来也只以其字‘守约’称之。 此时她口中的小裴,是前年刚考入吏部为八品主事,然今岁龙朔元年,便因两年考功皆为上上等,擢升六品员外郎的裴炎。 是吏部这两年最出彩的年轻官员,时年二十七岁。 故而姜沃叫他一声小裴,无论资历和年纪,都是正叫了。 裴炎一冒出来,倒是搞得王神玉不得不换了称呼,管裴行俭叫字,改叫这个小裴,还感叹道:“裴氏倒常出吏部官员。” 姜沃当时不由笑回了一句:“那实在比不过王氏。”王氏可是接连出了两位吏部尚书。 王神玉随即一笑,干脆道:“也是。” 虽说都姓裴,但裴行俭和裴炎并不是出于一脉裴氏,基本上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姜侍郎,这是昨日检覆过的兵部官员功考的文书。” 裴炎是个很精干周到之人,最难得的不是做事快,而是做的又快又精准,几乎毫无瑕疵。 姜沃看着厚厚一摞文书,又想起昨日与媚娘在船上的感慨:朝堂代有才人出,正如眼前这位,也是做过高宗与武皇两朝宰辅的人。 还有…… 姜沃的手一顿。 兵部今年报上来的上上等功考名录里,排在第一的名字,是程务挺。 这不是姜沃第一次听到或是见到这个名字。 之前她曾听崔朝提起过——那时崔朝还在国子监做司业,组织过一次骑射赛事。程务挺拿了头名,李敬业拿了第二名。之后李敬业总拎着弓箭去再与程务挺比试。 程务挺,也是两朝名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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