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弯来后,不由在心里给自己摇头:这辈子行军打仗上或许与英国公不分伯仲,但在做朝臣上,自己比英国公真是差出去许多。 * 九月初一大朝会上,群臣皆知吏部尚书自请罚俸之事,帝后勉其清慎明著,准其所奏,减其一年俸。 又嘉其恪勤为公,以其俸禄的十倍赐以缎物。 见二圣如此表态,本来有想于大朝会上弹劾吏部尚书‘缺于职守’的御史,也连忙把奏疏藏的更深些,生怕被人看到。 ** 说来,自从媚娘代掌政事,姜沃倒不太在意是否有人弹劾她了。 近来,除了城建署,她更在意的是随着火山灰而来的,第一船矿银。 银子如何使用,才是她关心的问题。 在与户部辛尚书商议过后,两人一致决定,银子先不铸成货币流入民间,一来防止大量白银流入,对原有铜钱货币体系造成冲击,二来,银子还另有用处—— “富者靡之,贫者为之,百姓生息,百振而食。”[1] 这是安安在读管仲的《侈靡论》,也正是姜沃想定的,关于银子的安排。 姜沃等安安读完,就笑问道:“所以朝廷决定,先把流入的银子做成官制的银器,通过‘皇商’高价售出,而非让银子进入民间流通,安安明白了吗?” 安安点头道:“明白了。正如管子所说。富人追求奢侈之物,百姓去为之,钱财流于市,才能百业振奋。” 姜沃莞尔:是,用管仲的理论来说,朝廷不要从百姓和穷人身上逼钱财,而是刮大户,逼出天下豪族沉淀的财富,使之流通到百姓之手。 姜沃每每看到先贤智慧,都不免感叹,何等精妙! 且历史上,如此‘瞄准富人’充实国库的,也并非管仲一人,还有一位‘自比管仲乐毅’的丞相——诸葛孔明。 丞相也曾以蜀锦为蜀汉筹措军费,甚至后来曹魏都要官方下公文,让自家亲贵别买蜀锦了,这不是给敌军送军费吗! 总之,从管仲到诸葛丞相,这一招针对的就是富豪大户。 如今姜沃也想在大唐复制一下此法,刮一刮世家与勋贵。 安安忽然笑道:“对了姨母,我记得之前户部清查户籍,厘清土地时姨母曾提过一句:打土豪分田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沃一怔:安安的记性也太好了。 而打土豪分田地,这是八七会议后,土地革命的主题。两年前户部厘清土地时,姜沃有感而发,随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安安还记得。 啊,她不会一不小心教出一个‘红色’的大唐公主吧。!
第148章 太子的两次求情 龙朔三年冬。 瑞雪纷纷。 姜沃来至吏部,站在院中看了片刻茶花。 直到听到门外脚步轻响,姜沃才转头:只见裴炎抱了一大摞公文过来。 因他一手要举着伞挡风雪,一手要抱大量公文,不免显得有几分吃力。 姜沃就上前欲搭把手接过公文,裴炎忙退后道:“怎能让尚书来拿……” “无妨。” 姜沃还是接过来,正好看到最上面一份已经写到了‘龙朔四年正月’考值事,就嘱咐道:“小裴,先别再提前写明年的公文了。” 说来,裴炎真是吏部最勤奋(卷)的朝臣了,总是提前完成公务,这个月就恨不得把下月能干的活都干了。 听尚书此言,裴炎不由一怔:正月里多节庆又多休沐,把一些正月例行要写的公文,头一年腊月里提前写一写难道不好吗? 姜沃边进屋边道:“上月,绛州都督上了奏疏,当地现麒麟。” 裴炎起初还没转过神来,还是姜沃又点了点公文上‘龙朔’年号,裴炎才想起来:之前圣人将年号改显庆为龙朔,就是因为绵州、益州等地见到了龙影。 “姜尚书是说,明年可能要改年号?” 姜沃摇头:“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圣意如何还未定,也勿要私加议论。年节下,好好歇歇吧。” 裴炎忙起身受教应是。 而腊月十五日大朝会,皇帝果然下旨,诏改明年为麟德元年。 裴炎立在朝上,当即想起几日前的事,感慨道:姜尚书不愧是太史令出身啊,对祥瑞之事真敏锐! 姜沃:其实,我只是对陛下比较了解…… ** 然而麟德元年正月,刚改了新年号的帝后,便遇到了不太愉快的事。 起因,还要从吏部上的一份奏疏说起。 去岁年底,姜沃作为吏部尚书,照例批了一份【国除名录】公文,送与御前。 所谓国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宗亲,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永远留在宗谱之上,当支脉远到一定程度,又或是一脉无后绝嗣,便要被除名。 此律正是防范皇亲宗族臃肿,朝廷要耗费太多财力物力去养宗室。 国除也是吏部与宗正寺每年都要合作的一项重要工作。 去岁亦然。双方核查过名单无误,姜沃也就盖吏部尚书印,送到了御前,皇后也是按例朱批了‘准奏’。 然而就在正月里,东宫上了谏表,以‘今岁国有祥瑞,宇内清平’为由,请旨按‘永徽二年旧例’停一年国除。 姜沃在吏部听闻此奏时,心下便是一叹。 果然,皇后很快为此事召见吏部尚书。 姜沃对着媚娘有话就直接问了:“太子怎么会忽然上这样一道奏疏?” 媚娘眉宇间神色淡淡:“我已经先召弘儿问过了。” 太子回禀的话与奏疏上差不多:父皇当年曾免过一年国除,开恩让血脉疏远的宗亲都留在了宗谱上。今岁国库丰盈,且难得四海清平无战事,又有祥瑞现世。何不再次施恩于宗亲? 媚娘沉声道:“我看的出,弘儿的话发自内心。”并不是格外要跟她这个母后对着干。 但正因如此,媚娘才觉得有些失望—— “永徽二年是什么情形?陛下初登基为新君,长孙太尉权倾朝野,陛下处境艰难,这才欲施恩宗亲,以宗室抗衡太尉。”也是皇帝当时还要继续绵延仁厚的形象。 可太子现在并不需要。 对帝王来说,会称赞喜爱孩子的‘仁孝宽厚’,但若是选继承人的话,还是愿意生子如狼,而不是如羊的! 做帝王可以仁厚,但仁厚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爱民。 帝王自身,还是得有手腕镇得住朝廷才行。而不是真把仁慈宽厚变成了圭臬奉行。 见媚娘有些心绪烦躁,姜沃就推开窗子。 正月里刚下过雪,窗外积雪皑皑,大明宫如同一座琉璃水晶宫一般美轮美奂。 清冽寒气入内,果然令人精神一振。 姜沃转头道:“姐姐,虽说太子上此谏表是真心悯国除宗亲,无朝廷俸禄可食。但……” “是谁提醒他永徽二年旧事的呢?”当年李弘还未出生。 “又是为了什么,才提醒太子行此事呢?” 这两个问题,媚娘显然也早已想过。 姜沃就见媚娘唇角微弯,然笑意却比外头冰雪还要冷。 “是谁还待细察,但为何提醒弘儿此事,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替太子拉拢宗亲罢了!” 媚娘和姜沃对视,同时露出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说来,当年媚娘是跟皇帝站在一边,笼络宗亲为了抗衡长孙无忌。而现在,东宫有人替太子拉拢宗亲,却是为了抗衡她这个代掌政事的皇后了。 十多年过去,人世变幻。 当年媚娘是想不到,许多年后,会有人把她视作‘长孙太尉’,而且故技重施来对付她。 世事有时候真是有趣到有些讽刺意味了。 姜沃也想到了此处,然后发散思维:唔,若媚娘是长孙无忌,自己……岂不是褚遂良? 也是,在东宫属臣眼里,自己可不就像是当年褚遂良?哪怕犯了错(玩忽职守),皇后也不肯按律罚,只象征性罚了点俸禄,还又屡屡赏赐十倍有余补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权力的轮回文学啊…… 姜沃收起了感慨和发散思维,问媚娘道:“姐姐要再查处一批东宫属臣吗?” 她虽是疑问句,却也猜到了媚娘的回答。 果然,媚娘摇头—— 东宫臣子可以裁撤掉一批又一批,但欲望是裁不掉的。所以才说朝堂如海,永远不会停歇。那是因为人的权欲,永不可能消失。 东宫属臣都要指望太子而得权,像王神玉这种永远是异类和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是只要入了东宫,就会盼着太子掌政,他们会为自己的利益去推动事情的发展。 所以,根子还是在……太子本人身上。 他不应该被这些人引着走。 姜沃想了片刻:“姐姐,这件事来的刁钻,不如让陛下来处置。”毕竟涉及宗亲,太子提出施恩,若是皇后一下子打回去,倒显得皇后故意苛待李唐宗室一般。 姜沃忽然想起了永徽年间,她在朝上吃瓜看热闹,皇帝忽然点了她的名,示意她‘姜卿别躺了,起来干点活。’ 而现在,换了她想跟皇帝道:陛下别躺了,起来干点活。毕竟儿子和宗室都是陛下自家的。 * 皇帝听了此事,心内的失望与媚娘一般,只是强压着没有露出来。 他很快道:“事关宗室,朕来吧。”然后又沉默半晌:“希望这次弘儿能看明白。” 麟德元年正月,皇帝朱批,未准太子‘请免国除’之奏。 不过皇帝也未彻底拂掉东宫的面子,而是依照东宫所言,以‘祥瑞’之名遍赏了宗亲,诸王各赏五百彩缎。 只是有两人例外—— 皇帝欲教导东宫,就有两位藩王遭殃,被拎出来当典型。 皇帝特意没有赏赐一向有贪墨之罪的滕王和蒋王。 其实若只不赏也罢了,然皇帝心情不好,黑莲花属性再次发作:他不但不赏滕王蒋王彩缎,反倒赏了人家两车麻绳,道这两位自己会贪财,不需赏赐财物,只赏麻绳供他们穿铜钱就是了。* 朝臣们:…… 姜沃心道:这要是换个心态脆弱的藩王,见皇帝赏了绳子,还不得吓得上吊啊。 不过蒋王她不了解,滕王李元婴一向是心理素质过硬,没准真会拿着这绳子穿钱,然后继续建他的滕王阁。 * 皇帝教子还不止此一事。 正好年前,大理寺曾呈上一案,魏州刺史郇公孝有违国法,论罪当赐死。 而陇西王李傅义,闻此事特意来皇帝跟前求情。只道这位魏州刺史祖上于开国有功,朝廷应念旧恩。且他并无兄弟,若是因罪赐死,岂不是让他家绝嗣?请皇帝法外开恩,特赦其死罪。 这位陇西王李傅义是高祖李渊的侄子,武德年间就封了王,算是宗亲中很有资历的,从辈分上来算也是皇帝的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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