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皆不准,甚至第一回 对太子说了重话:“太子曾自道‘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如今却屡次三番为臣下求情,岂不令君父伤怀?” 太子至此再不敢言。 * 姜宅。 安安都不用女亲卫放置的矮凳,直接跳下马车,身手颇为灵活轻捷。 她转头对姜沃道:“我想去看看姨母收的那位小弟子。” 安安说的,便是上官婉儿。 上官仪之事,全程由帝后处置,大理寺都只起了个图章的作用,最后盖个章就完了。 朝上各宰辅尚书,更是心里明镜儿似的,没有一个肯沾手这件事的。都是每日照常当值办公,完全不管东宫里今日又流放了几个人。 姜沃也只关注了上官家的女眷。 此时她的一句话,甚至只是令人转达的一句话,也已经够分量到令抄家籍没的兵士守分慎行,不敢欺凌罪家女眷。 至于收养上官婉儿,姜沃在帝后与任何人跟前,都不用额外找什么理由,只是玄乎的一句话:“冥冥中觉得有师徒缘分,应能传承衣钵。”就够了。 毕竟当年她的两位师父,也是在宫道上遇到她,一眼相中就拎到御前去了。 这种玄学收徒的事,也算师门传承。 于是五月底才随母亲郑氏没入掖庭的上官婉儿,在掖庭待了不足一日,就来到了姜宅。 比起让襁褓之中的女儿在掖庭中跟着自己朝不保夕,郑氏自然更愿意女儿跟着吏部尚书长大。且她从前就听闻这位女尚书并无子息,别说她只是要收婉儿为徒,便是这位姜尚书要带走婉儿改为自己的孩子,郑氏也是情愿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郑氏只盼着女儿过的好。 婉儿至姜宅后,安安还没有见过,今日便想见见姨母口中‘冥冥注定’的弟子。 姜沃想起刚接回来的孩子,不由含笑:“好,我带你去看婉儿。” ** 紫宸宫。 太子向帝后回禀过今日大慈恩寺法事后,恭敬行礼退去。 外人都看得出太子的瘦削和心神不安,何况亲生父母。 见太子瘦弱身影,帝后二人竟齐齐叹了口气。之后才似乎被对方的叹息惊了一下,再同时望向对方。 皇帝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开口道:“朕欲立一位太子太师。” 媚娘亦赞同。 皇帝是想仿照当年父皇令魏征魏相做太子太师,坐镇东宫之旧例。 若是给弘儿配一个威望足够、毫无私心,且能够时时教导太子,并弹压住东宫数百属臣的太子太师,应当会好一些。 皇帝闭着眼睛,把朝上所有的重臣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尤其是宰辅—— 中书令之一杜正伦甚为威严且刚正。这种人做臣子很好,但若是做东宫太子太师,皇帝总觉得会出现当年张玄素等人疾言厉色诤谏太子之旧事。当年兄长受不了,如今以弘儿的细致多思,只怕也受不住。 再想想下一位中书令,王神玉……皇帝很快放弃了,这位肯定不行,太子还是要勤勉国事的。 帝王思绪转到门下省侍中许敬宗身上,他倒是原本就是东宫属臣之一。但皇帝早知此人的圆滑:他不会如上官仪一般去太子跟前挑弄是非,但太子行为有失,许敬宗也绝不会站出来劝谏。他就是这样一个明哲保身善承上意的宰相。 其实皇帝有想过姜沃。但一来,皇子公主们都管她叫一声姨母,她素日待孩子们也很和气,教导安安也很随性——像好的长辈但不像能够若挈裘领,镇住整个东宫的太子太师。 二来,皇帝也已经亲自去过城建署,见过她为此操劳沾尘之态,想到她已身兼两职,也实不忍再给她百上加斤。 最终,皇帝还是选定了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自晋王府起就护卫于他,数十年如一日公忠体国,言行从无差池的英国公李勣。!
第150章 天赋 夏日暑热。 从大慈恩寺回来,姜沃先带着安安去换过衣裳,重新梳洗过后,才往婉儿的院落去。 院中多有梧桐修竹,遍洒阴凉。 陶枳见两人从外头进来,就道:“我算着时辰,你们也差不多快回来了,早备好了凉茶。” 姜沃和安安一人拿起一盏饮了,终于觉得自内而外暑气尽消。 陶枳指了指内间道:“婉儿睡着了,乳娘看着呢。” 上官家被抄没之时,女眷尚不能自保,何况乳母等仆役,早都各自流散。如今看护婉儿的乳母还是陶枳新寻来的。 好在婉儿已经一岁半了,乳母更多是起个看护作用。 姜沃撩起内间的纱帘,与安安一并走进去。乳娘见了她们连忙起身行礼,安安摆手,令她不必说话。 一岁半的稚童在栏车里安静地睡着。小脸儿几乎像是雪堆出来的一般细润白皙。因睡得香甜,透着淡淡的新绽菡萏一般的红润。 安安见了,不由先低声赞了一句“生的玉雪可爱。” 姜沃则轻声问了些乳娘今日婉儿的饮食。 * “姨母。”姜沃带着安安往书房去的路上,安安问起了婉儿的生辰,算了算后道:“她比妹妹小半岁。” 安安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却只有一个妹妹,且是最小的幼妹,自然更偏爱些。今日见了个跟妹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便下意识算了算。 “既然是姨母的弟子,将来令月便有玩伴了。” 姜沃莞尔:“等令月再大一大,你就带她来玩。” 而两人口中的‘令月’,便是小公主的名字。 且说,从屡次更改年号和百官官职就能看出,当今陛下对于起名和改名,是乐此不疲的。 若说今年还有什么让皇帝高兴的事情,那便是给一对儿女定下了封号和名字。 先定下的其实是小公主的名儿。 皇帝想着安安为姐,名为‘曜初’,取‘日出有曜’之意。那么幼女的名字就先择定了月字,又选了有‘吉、善’之意的令字作配。 且令字,除了‘吉善’外,又有‘持节号召于人’之意,也映衬公主的身份。 以此为幼女定下名字:李令月。 封号为太平——在皇帝看来,两位公主连封号也是有关联的:安定太平,取先安定家邦后太平盛世之吉兆。 定下女儿的封号名字后,皇帝又为幼子起名为‘旦’。此字也有朝阳之意。 总之,皇帝是觉得自己起名水准很精妙的:如此一来,龙凤胎幼子幼女的名字是一对。 而两个女儿的名字又能彼此相应,可谓尽善尽美。 * 姜沃的书房里,常有吏部的公文奏疏。 安安见多了也习以为常,有时还会帮姜沃写一写。 但今日,她只是坐在姜沃对面,望着桌上摆着的冰盘,看着滴滴嗒嗒融化的水珠,轻声道:“姨母,东宫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见安安是有心里话要说的样子,姜沃放下了手中的笔,专注地听着:是啊,这几个月东宫事,不单太子身处风暴中心,安安实则也在看着、在经历着。 永徽年间她太小,此番东宫事,才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父母,不,是见到帝王为何,又是怎样大手笔处置臣下。 也是她亲眼见到了,帝王与继承人之间,是一种何等微妙的关系。 让姜沃欣慰的是,在这两三个月中,安安一直很沉得住气。 她没有动,只是在看。 甚至在过程中,都没有向姜沃发问。 姜沃还记得,安安起初听说上官仪的处置之重后,是有些震惊的,当时下意识想问什么,但到底没开口。 此时诸事落定,安安才终于提起东宫这场清洗,问起是否到此为止了。 见姨母只是温和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安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没有吧——父皇母后一气儿处置了东宫这么多属臣,为了安大哥的心,也为了安朝臣们的心,接下来应当会给东宫加以重臣辅佐。” 安安说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姨母:“会不会是姨母……” 姜沃含笑:“若是二圣信重,我自尽力而为。” 其实她早已想过此事的两种可能性:帝后欲稳东宫,或是择数位重臣,均加东宫属臣名分以增太子分量,或是专择一人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如果是前者,那朝上宰辅尚书们,包括她估计都会喜提一个东宫属臣的名分。 如果是后者,姜沃觉得,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朝上还有更合适的人。 安安还小,或许还未想到这一层。但能想到帝后接下来的大方向,也足见其眼光心性。 此时安安伸手,接了些冰盘里落下的冰凉水珠在手上,声音小小道:“姨母,其实大哥心里很难受的。” 他们兄妹俩年纪差的不大,情分也不错。有些话李弘未必能也未必敢与父母说,但对着妹妹还能微露其意。 安安轻声道:“东宫属臣被发落,大哥很伤感。他去向父皇求情,见父皇为此事动怒伤身,大哥又很自责。而且……父皇好像斥责了大哥,这才更令大哥难受,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令父皇失望了。” 姜沃听着安安细碎的倾诉。 近些年来,她与东宫接触不多,太子像是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像。但随着安安的诉说,姜沃觉得,弘儿轮廓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是希望,甚至以为一切都能像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君仁臣贤,只要做君王的善于纳谏,施行仁政,臣子们也会尽忠王事,上下同心,国家自然能得以安乐。 安安还提起太子的一句话:“祖父的《帝范》里,也是如此写的啊。” 故而太子不明白,为何他照着去做,就是错的。 姜沃叹气:是,二凤皇帝的《帝范》里,确实写了‘非慈厚无以怀人’,也写了要善于纳谏,多听臣子谏言。 但……理论跟实践从来不同。 比如二凤皇帝很乐于纳房相杜相之谏,可没见他纳当年世家之谏,依旧把崔氏排到世家第一等去。 姜沃忽然想到:做皇帝,可能就跟学数学一样是种天赋。 古来皇子学的都是一样的公式(经史子集),但就是有人天赋超绝,能融会贯通,看一眼题目就知道代入什么公式,一通百通。 就像是二凤皇帝——说来,他还没受过正统的皇子教育,年轻时候家里还是‘隋朝忠臣’,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教他怎么打天下治天下。可就是这样自学成才,成就了一个千古帝王。 但有的人,就是没有数学天赋,学了公式也不知道怎么样灵活应用。哪怕老师刚教会了这道题,稍微改换一下条件,就还是不会做。面对新的题目,脑子里的公式就乱了,不知道该带入哪一条。 如果没有天赋,还想要个不错的成绩,那就剩下一个法子了——大量刷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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