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日图形凌烟的位功臣,都是以军功入阁,故鼓乐用的是带有鼓吹兵戈之声的《神功破陈之乐》。 此乐改自先帝的《秦王破阵乐》,武舞亦按照先帝当年亲手绘制的《破阵武图》,武阵变方退。 据说江夏王李道宗还特意亲自去太常寺指点了一下军阵变换——在他毕生心愿达成,入凌烟阁的大日子,他可不想太常乐人出错。 武舞完毕,一圣又令太常乐人再献文舞《功成庆善之乐》。虽说本朝凌烟阁这第一回 丹青图入阁,并无宰辅文臣,但先奏功成乐,也算是勉励吉庆之意。 典仪行过,文武之乐后,皇帝明显精神恹然起来。 尚药局奉御斗胆上前请陛下回與。 于是接下来一圣只命宦官如常宣了端午赏赐百官的诏书,就带着子女离开。 百官也按次退去—— 虽说今日在京百官皆入宫观其礼,但凌烟阁内面积有限,其实除了宰辅们和几位尚书能跟着一圣入内,品以下官员就要站到台阶下头去了,五品外的朝臣更是只能看到凌烟阁的楼阁顶。 这还多亏了凌烟阁是一层小楼,一层悬功臣图,一层设祭祀天地的祭器。若是单层的,估计连屋舍都不到,纯粹来晒太阳。 姜沃也是打这样的年代走过来的——她刚开始入朝的时候,每年新岁元日大朝会,都是在广场上冻上一两个时辰候着,等到大年初一群臣给皇帝拜完年才能散,那时候就只有宰辅们入内读贺新岁表。 自然,今朝,她随帝后入凌烟阁内,看清了阎立本所作的平阳昭公主画像。 明铠戎装。 下以浓墨书以姓名—— 平阳昭公主,李风耀。 哪怕是皇帝,因是晚辈,也只是知道姑母的名讳,并不知当年公主的名讳起自何处。 但姜沃看到这个名字时,立时想起了《左传》中的话。 “风——为天于土上,山也。”* “耀——光远而自她有耀者也!”* 是风生于天地,眴焕激熛,如飞腾烈火;亦是巍峨青山,出则安邦定国;更是光于世上,虽远,而长耀后人! ** 这一日,姜沃依旧来与平阳昭公主倾讲些心事。 不过不是在凌烟阁的画像前。 在阎立本的正式画像替换掉公主的旧日画像后,姜沃去向一圣求了昭公主那一张【渭水军容图】。 此时这幅画就安挂在袁天罡从前的屋中。 因年岁久远,为保护画作,将作监已小心翼翼用绫绢将画重新装裱过一回。又特意给了姜沃一套专门用来拂去画上灰尘的‘马尾丝拂尘’与‘驱虫防潮’的诸色药包。 姜沃想,以后大概还是得努力做下透明玻璃。还是用玻璃框罩起来更加保险。 袁师父的屋子,一向是姜沃最安心的所在。 她在竹席上盘膝而坐,转着手上的道家流珠,仰头轻声与平阳昭公主说起她近来最大的心态转变。 关于太子。 * 姜沃心中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是将手里的八十一枚珠子都转过一遍,才开口。 “公主你知道鸵鸟吗?沙漠里常见的一种大鸟, 在遇到敌人追击的时候,鸵鸟有时候会选择把头扎在沙子里。” “许多人都有鸵鸟情结。” “在面对困难、压力的时候,哪怕心知肚明一味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先逃避下,不去想,就仿佛纠结烦难暂时不存在。” 之前有句很流行的话是什么来着:逃避可耻但有用。 姜沃笑了笑。 其实在太子李弘事上,她一直就有点鸵鸟心态。 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李弘自不是她心目中的君王继承人。 可是,姜沃总想永远跟她的君王保持步调一致。 皇帝不是一天炼成的。现在的媚娘,已经握住了许多权力,也绝不会主动放下这些权力,更会如泰山封禅一般,去追求相应的地位和荣耀,不会后退。 但在子嗣事上,媚娘此时对这个嫡长子,哪怕觉得失望,却也未至放弃的地步。 父母痴心无外如是。 因而姜沃在面对东宫,有时候就难免有些鸵鸟心态。 然而现在…… “公主,我做不成鸵鸟了。” 不过,不是为了李敬玄之事。 是为了曜初。 或者说,是为了太子做出的,与曜初,与每个公主乃至女子有关的决定。 ** 十日前,曜初忽然从宫中回到了姜宅。 姜沃从尚书省回到家中时,听闻曜初回来了还有些讶然:晨起两人是一起入皇城的,曜初还说今日留在宫里陪母后。 怎么忽然回来了。 姜沃换过衣裳去曜初院中。才进院门,就见夏日黄昏中,曜初坐在窗边,手里拿了一卷书。 曜初已然是十岁的少女。 而姜沃当年遇到媚娘时,两人也不过十四岁。 那一瞬间,真宛如时光倒流。 * 姜沃是进门后,才发现曜初根本没在看书,而是在发呆,且神情中少见的带着深重沉郁之色。 “曜初?” 听到她的声音,曜初才转头,看清姜沃的一瞬间,她忽然落泪:“姨母……” 姜沃极少见曜初哭,就走过去坐下来,取走她手里的书,等她诉说委屈。 原来还是要从平阳昭公主说起。 因昭公主入凌烟阁之事,曜初自然也了解了更多这位姑祖母的生平事。 她知道了一事——平阳昭公主当年,与公主驸马,已故谯国公柴绍,是‘各置幕府’,各自领军。 所谓幕府,并非后来的倭国体制。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我国春秋战国时候的门客制度。 后来汉代,就有了明确的‘开府’一说。而在军中,幕府大多是指将帅出征时候,包括智囊团在内的指挥机关。 平阳昭公主带兵打仗的时候,自有幕府。 后来公主虽留在长安城内不出,手下虽无将领,但到底保留了幕府的建制。也算是她与其余公主不同的一点特权。 毕竟,大唐其余的公主,出宫后虽然也号称住在‘公主府’,但其实,公主与皇子不同,是没有正式‘开府’资格的。 公主自有食邑没错,但公主府邸内下属的官僚,只有替她管理食邑的‘邑司’,里面最高也只有一个七品官,然后两个八品九品官,来为公主料理食邑田庄钱财之事。 但皇子封王后可不一样,是能够正式置幕府的。 下属有‘国令’、‘大农’等数十官员,帮着封王的皇子料理各种府邸事以及封地事。准确来说,唐朝并不会把一块土地直接划给皇子,但皇子封王后,身上一般都担着一地‘都督’的官职。 正如当今皇帝未登基前,不但是晋王,还是‘并州都督’。若非先帝不舍得儿子去封地上,而是让李勣大将军代领并州,按照常规流程,晋王就该去并州把一地事儿担起来的。 故而皇子有幕府,而公主无。 曜初一直觉得此事颇为不公。 公主怎么不能置幕府?旁的不说,公主府上除了食邑财产事,难道没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 而且置幕府才能有正式的兵卫官职,曜初身边打小就跟着几个女亲卫,曜初自觉得等自己开府后,得给这些人相应的官职才行。 只是此时的曜初早不是幼年,想要什么就去跟疼爱她的父皇母后要的稚子。 她对朝局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 父皇圣躬不安,且如今夏日尤甚,她不愿为此事多去打扰父皇。而母后……曜初已然明白,母后代父皇理政的许多难处。 公主置幕府这种有违旧例的事情,如果她去求母后,母后肯定也会为她想法子。但想必母后又要受不少朝臣非议。 于是曜初来到了东宫,寻太子哥哥——如果太子先提出此奏为公主加幕府,皇后只需顺理成章通过,那母后处就不会那么难了。 因年龄相当,曜初与太子兄妹关系一直不错。曜初也就直接与兄长说了此事。 太子当时就颔首表示,会与东宫属臣商议下,令其写一写奏疏。 然而次日曜初再欢欢喜喜去寻兄长的时候,太子便带着歉然对她道:“此事与礼实在不合。” 并给她看了东宫属臣的不少奏疏。 “女在内,男在外,男女有别,中外斯隔,岂可相滥哉!”[1] “幕府者,丈夫之职,非妇人之事!”[1] 其实跟着姨母长大,曜初看过不少奏疏。但之前从没有一封奏疏,让她觉得这样烫,烫到她眼中与心中去。 曜初甚至要停一停。 母后和姨母,也会常见到这样的奏疏吗? 见到这些朝臣们借某些事情,来‘细数礼法’‘明辩阴阳之道’的奏疏——其实这两句话,指的又何止是公主欲开幕府事! 曜初终究继续往下看去。 如果连看都不敢看,她又能做什么? 奏疏上又道:“公主开幕府,实不可。平阳昭公主乃战乱旧例,如何遵之?若公主开府置官,岂非长阴而抑阳?” 这些奏疏果不其然又以圣贤书之道结尾:“《尚书》中有道: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若是不效仿古之礼法,国家焉能长久?! 因此违背礼法旧例,为公主置幕府,是大大的不可! 见妹妹读过奏疏后,神情转为不快,太子便温声道:“曜初,不若我向父皇请命,再为你加一百户食邑如何——那你的食邑便到了八百户,就可以与皇子的份例等同了。” “但开幕府之事,实在有违礼法旧例。” 曜初彼时望着太子问道:“大哥,礼法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太子闻言颔首郑重道:“礼法是立世的根本。” 又教导妹妹:“圣人有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再有《荀子·修身》中亦云:人无礼不生,国家无礼不宁……” 曜初没有打断兄长,她沉默地听完了太子所有指教。 然后告退离去。 这一日,曜初没有留在宫里。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见到母后。 她不知该如何跟母后说这件事。 于是曜初只让身边女亲卫去紫宸宫回禀了一声,就依旧出宫来,回到姨母家中。 然而见到姨母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曜初把这件事说完后,怔然半晌忽而又道:“曾祖母太穆皇后曾道‘恨我不为男’。姨母,今日我亦有此恨!” 她伏案而哭。 姜沃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曜初说起的,是大唐高祖李渊的妻子太穆皇后,也是平阳昭公主的生母。 不过太穆皇后是追封的,她未见大唐开国就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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