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蚯蚓土还能当笑话看,但有的可就要命了。 比如妇人难产,令人服用乳香汤配‘烧成灰的写了龙字的纸条’。 且这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药方,甚至都不是民间口耳相传的愚昧偏方,也不是一些邪门歪道骗钱的和尚道士走街串巷三姑六婆捏造的方子——有的是正经从南北朝广为流传的医书上《救民简方》上记载的。 以至于在助产士刚出现的时候,哪怕有孙思邈的名声背书,很多人还是觉得,与其让一把钢铁钳子(助产钳)把自己的孩子夹出来,不如给妇人喂这些药水来的稳妥。 这也是姜沃为什么最先要兑换医书的缘故。 旁的事物,哪怕是占城稻这种粮食,从发现到真正的惠民总得有个过程。但医学之事——多一个好的大夫,少一条如上的‘要命偏方’,或许就能立竿见影地救一条甚至数条人命。 姜沃知道,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偏方,比如说喝符灰水治病等方子,在现代许多地方也未完全断绝。 念及此,她忽然想起加缪的一句话:“人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由愚昧无知造成”。 而崔朝听她忽然说起这句话,心中一动——她说的也不止是医药事吧。 果然,听姜沃又感慨了下一句:“若是缺乏理解,‘好心’能造成和恶意同样大的危害。”* --- 夏日晨光,倏尔大亮。 姜沃换过官袍,带着婉儿进宫。 才到紫宸宫太平所住的小殿,就见太平从屋内奔出来,身后跟着脸都有点发白的乳娘:“公主……公主慢点跑!” 太平理都不理。 她是个急性子,定好的事情简直一刻都不愿意耽搁。 于是今日晨起一睁眼,她就在等姨母和婉儿入宫。因外头天儿热不能出门等着,太平就于屋内趴了好一会儿窗口了。 简直可以说是望眼欲穿。 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时,立刻奔了出来。 太平声音清脆,让姜沃想起青色的苹果,闻之令人心情爽快愉悦。 “姨母!” 太平边唤一声边急着拉着婉儿的手,就要往外走:“咱们这就去吧!” 脾性之急可见一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这时候才刚慢吞吞从对面屋里走出来的李旦。 太平都奔到院中说过两句话了,李旦此时才走到台阶处呢。 姜沃先颔首笑道:“殷王。” 李旦边谨慎小心迈着小方步逐个台阶挪下去,边慢吞吞道:“姜姨母好。”然后又转头问太平道:“妹妹,你今日不跟我们去……” 他语调太慢了,以至于太平都来不及听他说完,就干脆道:“不去。” 李旦就停了半拍,又慢慢道:“哦,好。” 至此,才刚走完台阶。 姜沃在旁看着颇有感慨:帝后的孩子,真是每一个性情都不一样啊! * 姜沃带着太平和婉儿往太极宫去。 到底是夏日,哪怕稍微绕远一点的路,姜沃也特意挑了树荫蕴凉的路线走。 若是太平和婉儿走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所幸两个孩子体质和体力都不错,尤其是太平,一路上还蹦蹦跳跳的,看起来比姜沃还有精神。 说来不是姜沃特意不带李旦,而是李显早说好了,今年端午要带着弟弟去看太液池上赛龙舟。 这不早起李旦还邀请太平,然而还没说完就被妹妹拒绝掉了。 “赛龙舟有一日一夜呢,咱们可以看夜里的龙舟,更好看。” 太平的话也多,一路上走也不耽误说,说也不耽误走的。 姜沃不免点头:这个肺活量,从小就不一般啊。 太平好奇心也旺盛,哪怕看到一朵新鲜的花,也要拉着婉儿去看。 而在有一次抓着婉儿手腕的时候,就摸到了婉儿手上的端午长命缕。 太平立刻想了起来:“对了!我还给姨母和婉儿留了长命缕!” 端午时佩戴五彩丝线编成的长命缕,也是久有的风俗。姜沃晨起也给婉儿系了一根,还是她亲手编的。 太平边从荷包里拿自己的长命缕,边看婉儿手上现在带着的这一根:“这条长命缕好简单,这不就是五根颜色的绳缠在一起?” 姜沃在旁听闻,觉得稍稍扎了一下心。确实,她的长命缕走的是简约流派。 然而很快太平了然道:“那这根一定是姨母编的!” 姜沃:……这才是真正的扎心啊。 ** 虽然被小太平扎了一两下心,但总的来说,这一日端午,姜沃的心情还是很好的。 然而世间快乐守恒定律,再次发挥了作用。 姜沃心情甚佳,优哉游哉地带着两个孩子去拜凌烟阁——而皇帝今日却心情不佳,正在头疼。!
第174章 皇帝的头疼 说来端午这日,皇帝心情原本也不错。 晨起与媚娘对坐吃过了端午的粽子,也聊了些近来的朝堂大事。又得知今日儿女们各有安排后,皇帝不免笑道:“若只是咱们自己,倒不觉得日子过的快。但见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就觉得岁月催人了。” 又听闻李显李旦两个小儿子,今日特意约了去看龙舟,皇帝便道:“孩子们喜热闹,以后每年端午节庆照旧吧。” 其实原本端午在宫里是很盛大的节日,大明宫内又有太液池,往年赛龙舟、比射粽等节庆事有许多。 只是这几年便几乎没有任何热闹庆典了,端午多是休沐,安安静静就过去了。 毕竟每年端午都是夏日,陛下必要圣躬不安——风疾之人头痛目眩,多喜静厌闹,皇帝不喜,宫里哪能欢欢喜喜哼哼哈嘿锣鼓喧天赛龙舟? 也就是今年端午前,恰有凌烟阁之佳事,皇帝才命组织一次赛龙舟。 但听闻两个小儿子竟然觉得稀罕,今岁还特意约了一齐去看龙舟,皇帝便欲恢复旧年端午之礼。 媚娘闻言颔首应下,又笑对皇帝道:“陛下慈父之心。” 皇帝撑着额头笑道:“慈父?朕精神不济,兼顾朝政大事且不暇。对孩子们的用心,较之父皇当年待四哥与我,实相差远矣。” 他是嫡出幼子,当年先帝亲自抚养,事无巨细过问。 然而……皇帝想到自己,不免无奈摇了摇头。 到了他的嫡出幼子李旦这里,他有心也无力,真的就管的极少了。只能也按照自己的旧例,令儿子三岁封王,保证该给的尊荣待遇一应都不差罢了。 “媚娘,朕忽然真的明白了父皇。” 慈父二字,勾起了皇帝心中旧事软意,便一边端着碗喝药,一边与媚娘道:“当年父皇立朕为太子,除了朝堂外,心中最要紧的牵挂,便是盼着朕性子好,将来能够善待诸兄弟姊妹,尤其是大哥。” “好在朕没有让父皇失望。” 媚娘将蜜饯推给皇帝,没接话。实在是不好接。不知皇帝是真的忘了,还是自我欺骗故意忘了——那是根本不提魏王李泰啊。 先帝驾崩后,皇帝可是连奔丧都不让当年的魏王李泰回京。只有李泰去世的时候,皇帝在朝上掉了两滴眼泪,然后转头就开始庆贺新岁了。 不过皇帝性子就是如此,恶之而决绝,对真正放在心上的则厚至逾礼。[1] 皇帝含了一枚蜜饯,又接着道:“如今膝下诸子渐长,愈能体会当年父皇的心情。” 他摊开手:“固然五指有长有短,弘儿是太子,最为朕爱重。但其余也都是骨肉。若是朕的儿子们,也闹出兄弟阋于墙,彼此成生杀大仇之事,朕可受不住。” 主要皇帝这个‘也’,可不单指大哥李承乾和四哥李泰之事。毕竟这两位兄长虽然是恨死对方,但到底没真出手捅死对方(当然,也不是不想,主要是没机会)。 皇帝这个‘也’,还包括父皇,是真的在玄武门干掉了自己的大哥和四弟…… 从前李治作为晚辈,作为皇位竞争者,想走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不觉得如何。 但正所谓位置决定脑袋,等他自己做了皇帝兼父亲,便真的忌讳担忧起这件事来。也才真正体会到父皇晚年的心情。 且他李唐家也不能连着三代搞出这样的事儿来啊! 故而皇帝想想现在的东宫,颔首满意道:“弘儿最令朕欣慰的一点,便是性子宽厚,上孝父母,下善弟妹。” “便是他在政事上的悟性稍弱一点,也罢了。媚娘,咱们可以慢慢教。” 大约是心情好,皇帝觉得今日蜜饯味道很不错,就又从桌上推给媚娘让她也尝尝,然后笑道:“毕竟,弘儿还是很听话的。” * 媚娘听了皇帝这番话,不由垂眸。 听话? 是啊,弘儿很听话。 就像当日李敬玄之事,她与太子分说过后,太子也乖乖点头应下,还和和气气与姜沃道:“误会姜相了”。 看起来太子是很听她这个母后的话,但问题是,太子也听旁人的话。 她想起了几日前姜沃入宫,与她直言不讳说起曜初的眼泪,以及那几封‘阴阳有别’‘公主不能置幕府’的奏疏。 姜沃与媚娘便说的透彻多了:“这几封奏疏,虽谏的是公主开幕府事,但又如何不是冲着我,以及冲着姐姐来呢?” 姜沃指着那句:“尤其是‘若以女处男职,长阴而抑阳,非久安致远之计。”简直就快指到她面上来说了。 既是指她这个‘女处男职官’的宰相,想必更是指‘抑阳’太子的代政皇后吧。 非久安之策,自然是希望皇后勿违阴阳,早早退回内宫去。 不管太子见此奏疏,有没有想到这一条,心底有没有对母后生出同样的心思。但这些奏疏能出现在东宫且不被太子斥责,甚至还被太子拿给妹妹看,原就是一种态度—— 无论他心底明不明白这是一种态度,是被推着、忽悠着,还是隐约也认同着……但都是一种态度了。 姜沃对媚娘坦然道:“曜初是不欲姐姐伤感,那日从东宫出来,都不敢来紫宸宫,直接回了我家中。” “她是孩子的孝心。但我知,姐姐不是畏伤感,而不敢见事经事的人。” 如果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注定要发生,媚娘绝不是那种闭眼不看的人,而是那种必出手抢占先机,早做最坏打算的人——若无这样的毅力和心性,媚娘怎么会做皇后,她的人生早就是从掖庭到感业寺,余生吃斋念佛了。 姜沃又道:“且这次只是东宫属臣为公主事谏太子的私奏。并非是朝堂上经了三省六部的奏疏,姐姐还能尽早防患于未然。” 若是将来,真有东宫属臣公开上了这份奏疏,必是要有损皇后的颜面和威信。 * 紫宸宫的气息是艾草夹杂着皇帝惯用的薄荷油的味道。 混杂成一种奇异的清苦气味,却令人头脑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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