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说完后,目光在姜沃身上缓缓看过。 其实东宫,还有太子少师之位空缺。 太子的性情,将来只怕需要重臣坐镇朝堂。 姜相已然是天子近臣与宰辅,又恰与皇后年少相识,情分不同,若是她能够…… 李勣还未想完,就见姜相依旧含笑微微,点头接道:“是啊,长孙太尉当年有扶立东宫之大功,又是血缘至亲,却终难善终,足可令后人追思而自醒之。” 告辞。 不干。 夏日蝉鸣聒噪。 李勣沉默片刻,便若无其事换过话题道:“追思旧事总令人伤感,还是看眼前吧。” “邢国公病了,改日你我应代尚书省一众同僚去探望一二。” 这件事姜沃自然应下。 然后又好奇问道:“邢国公家里,有女孩子吗?我也好提前备下表礼。”苏定方大将军若有孙女曾孙女,不知又是何样人物? 李勣颔首:“邢国公府上,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娘子。” 姜沃点头:好咧!!
第176章 挖人的笑容 姜沃自英国公府告辞前,李勣原是要令侍女去后面,让孙媳将姜相弟子送出来的。 姜沃就先起身笑道:“大将军,我去后面接婉儿便是。正好可以再与小娘子说两句话。” 李勣颔首,看着姜相跟着自家侍女离去的背影。 依旧修直若竹,飘然若云。 他忽然想起了姜相站在朝堂上,声如振玉道‘臣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的样子。 亦是有凌云之志的人啊。 如他当年一般。 李勣大将军低下头,看到杯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早不复当年跃马横刀呼啸沙场的青年模样。 虽然还是白日,但李勣命人换过了酒。 端午特有的菖蒲雄黄酒,传说饮之可辟除百疾。 入口却很冲。 李勣饮此酒,是想起贞观十七年,先帝立晋王为太子后,有一日先帝单独置酒宴请他一人过去。 席间门与他道:“卿乃晋王府旧长史,今我儿年少为新储,朕将托以幼孤。” “卿万勿负于朕哉!” 彼时李勣噬指以血为誓,必不负所托。 他没有负先帝。 但当今……他实无能为力了。他应当也见不到了。 * 姜沃随着侍女走到后院。 早有人通报了过去,宁拂英已经远远在院外的廊下等着了。 见姜相身影出现,忙迎上去然后道:“姜相放心,顺儿在带着小娘子呢。外头热气大,她们在屋里投壶玩。” 不在祖父英国公眼前,宁拂英显得更加明快爽利,颇有将门虎女之风。 姜沃边走就边与她闲聊,顺便问起她对李敬业往辽东去怎么看。 说来,李培根去辽东,也少不了她的提议,要不是她提出刘仁轨这种硬核狠人,李勣大将军只怕不放心将孙子外放。 姜沃在宁拂英脸上,看到了一种‘阿弥陀佛!老天有眼!’的神采。 “祖父英明!”宁拂英倒是不知道(主要是李培根自己也不知道)李敬业去辽东,有眼前这位姜相的提议。 她只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从前常听郎君私下嘀咕道畏惧姜相——那想必姜相深知他的性情。”然后又道谢:“想必姜相也多看在祖父的面子上,提点于他了。”所以李敬业才会常念叨惧怕。 宁拂英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总之,这辽东当真是去的好!” 姜沃不由莞尔。 李培根这个命啊,是真的好——当朝第一人的祖父,疼爱到有些溺爱的父亲,还有这样的妻女。 两人说着,到了后院。 李敬业是嫡长孙,住的是英国公府中轴线上的一座三进正院。 庭院宽敞,姜沃入内就见里面设着不少箭靶子,靶子正中还插着羽箭。 李敬业都去辽东了,这院中还设着新鲜的草垛箭靶,也就是说——姜沃专向宁拂英:“好射术,是家学渊源吗?” 宁拂英面对这位宰相,既觉得有些激昂心绪,又觉得放松可亲。 此时听她如此夸自己,不知为何,也就没有自谦,而是昂首道:“我与郎君的骑射箭术,只怕在伯仲间门。” “姜相可知庭州?” 姜沃点头:怎么不知,来济宰相就被扔过去镶边过,是大唐的边境,换到现在是地处新疆。 永徽六年时,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乱,就带兵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 帝震怒举兵,苏定方大将军率军灭西突厥。 但在那之前,庭州一直是战场最前线,时不时就有西突厥骚扰劫掠。 “我自幼随父母在庭州长大,那边的百姓,无论男女,多少都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是。” 是不得不民风彪悍。 “庭州大大小小的武将,家中妻女都得会骑射——父亲领兵出征时,城中空虚,说不定就会有突厥的小股骑兵来偷袭城池,想要抓将士的妻女回去为质为奴。” “打小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训练家中的仆从和健妇。” “父亲离开时也会留一道城里的兵符给母亲,若有紧急情形,可调守城兵士。” 宁拂英说着说着,见姜相不再往前走,而是站定了看她,不由一顿道:“是我话多了,姜相请。” 却见姜相如玉府冰雪一样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如春水初绽的笑容来。 这笑容将宁拂英还晃了一下。 就听姜相道:“拂英,你学过练兵啊?” 宁拂英面对姜相明如星辰的双目,不由就低头谦虚了下:“只是跟着父母学了些皮毛,最多训过百余人而已。” 姜沃颔首:英国公府,我的宝藏之地。 * “师父!”婉儿见到她,就放下了手中正举着瞄准壶口的柘树枝。 姜沃含笑:“无妨,婉儿继续投就是了,师父看看婉儿投的如何。” 她发现,教孩子实在要因人而异,若是太平,姜沃就不说这话了——那太平能真的在这儿玩一整日不走。 倒是婉儿,有些太乖太聪敏了,有时候可以纵容她一下。 顺顺则在旁道:“姜相,婉儿妹妹好聪明。我读什么书,她都一听就记住了。” 开始顺顺以为婉儿已经跟着姜相学过这篇文章,结果换了一本新书后,发现婉儿还是过耳不忘。 姜沃含笑:是啊,史册上婉儿哪怕长在掖庭,亦不掩其聪达敏识。 是十四岁被还是天后的武皇召见,令其做文章,便能援笔立成,让彼时已经理政多年,见多了朝臣才子的武皇,也不由惊叹爱惜其才的才女啊。 * 回府的马车之上。 姜沃替婉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从马车上的一只水晶碗里捞出一枚浸在水里的玉鱼,放在婉儿手里让她握着。 这玉鱼质地特殊,浸过水后,凉凉润润握在手里可以消暑。 姜沃也不知是哪一州的贡品。横竖媚娘那里用着觉得不错的,姜府总有一份。 “婉儿今日玩的高兴吗?”见婉儿点头,姜沃道:“以后家里或许会常有各府的小娘子来。” 她话音刚落,就听眼前孩子道:“我会替师父好好招待贵客。” 姜沃失笑:她不是想说这个,婉儿啊。 她摸了摸婉儿的发顶道:“师父是要告诉你,将来哪怕有再多小娘子,师父或许也会收旁的学生,但还是最看重婉儿的。” 婉儿太懂事了。 而太懂事的孩子……或许只是怕不够乖巧懂事的话,会不再被喜欢看重吧。 不像太平, 她就会大大方方数着手指,直接对姜沃道:“姨母最喜欢的是姐姐,其次就是我和婉儿!”都不用问姜沃,她自己就盖章定论啦。还拿出新学的一个不太恰当的词儿来要求姜沃道:“以后姨母也要一直如此,不能喜新厌旧啊。” 这个词儿还是媚娘无奈说她的——但凡有了新的玩器,太平就抛下旧的去玩新的。 故而姜沃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婉儿—— 不用那么懂事,她也最偏心婉儿。 婉儿闻言,先把玉鱼小心放回碗里,然后才伸手抱住了姜沃的腰,将面容埋在她的衣裳上,又小小声叫了一声:“师父。” 姜沃静静环着她。 半晌后,她才听婉儿忽然开口道:“师父这几日才高兴些。” 姜沃闻言低头,正对上婉儿仰起头来看她,略显昏暗的马车中,婉儿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水光的亮:“师父虽然不说,但婉儿看得出,师父前些日子总是很难过。” “听公主说起,皇后有时也会如此。” 姜沃知道婉儿说起的公主,一定是太平。若是曜初,她会称呼安定公主。 果然婉儿道:“公主与我说,要是我们快些长大就好了,像安定公主一样。” 婉儿说完后,就见师父笑了,容采如玉,神色安心畅意。 她的手轻轻捏了下自己的腮,有一点微微的刺痛——师父常年握笔,略有薄茧。 “婉儿,你们可以慢一点,但要好好的长大。” ** 五月十五大朝会。 二圣当朝下诏,定下公主可置幕府典制。 又命吏部、礼部、宗人府一同议定具体官职、属僚数目、俸禄等细章。 姜沃听到俸禄的时候,下意识微不可见侧首,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辛尚书,嗯,果不其外看到了辛尚书露出了一张苦脸。 只要增加度支,就如同割辛尚书的肉。 皇帝定下六月十五大朝会将此事呈上——因这次大朝会后,就要开始连放十五日的田假了。 黄昏离开皇城前(正式放长假前),姜沃还去了一趟吏部。 只见裴炎还在整理‘公主幕府事’的细则——这位属于卷王,总是想提前完成公务。见到姜沃来才起身道:“姜相。” “小裴啊,马上就要十五日田假了……” 姜沃原想劝他趁着休沐好好歇歇的,就见裴炎热情高涨道:“姜相放心,家中田亩自有人照管,我每日都来部里当值。” 姜沃:……怎么说呢,小裴这么卷,把她都快比成王神玉了。 而且姜沃眼神很好,她清楚地看到裴行俭原本都要进门了,听到这话又迅速退了出去,显然是怕被牵扯进加班。 姜沃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勉励道:“子隆年轻有志,我甚慰之。”然后也离去了。 唯有裴炎更加振奋地工作(卷)了起来:原本姜相都是只叫他‘小裴’,这还是第一回 郑重称了他的字。 裴炎边奋笔疾书边想:不知今岁考功,他能不能升任正四品吏部侍郎? 算资历和功绩,应当够了吧? 总之一定要先把这次的‘公主置幕府’事办好。 朝臣们多知,安定公主少时多养在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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