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回答的非常铿锵有力,一串表忠心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动人肺腑,总结起来便是‘吐蕃洋装穿在身,我心永远是大唐心!’ 她这个吐蕃未来的王后,一切都会以大唐的利益为最根本利益。 甚至说出了,若是吐蕃再犯大唐,那必是她已经死谏了吐蕃王无果,已然殉国! 这样的觉悟出口,徐慧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两人告辞离开。 因徐慧要去面圣,很快就跟姜沃分开,且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心神都在总结方才之事,想着怎么回禀圣人。 姜沃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离开。 又想到媚娘。 其实当年媚娘去御前,不单让皇帝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一凤皇帝。之后这几年,媚娘一直潜心读书而不再去争圣意,姜沃觉得并不是一蹶不振,媚娘是很坚韧的人,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 她也有些害怕圣人。 前几日媚娘分析战局的话浮现在姜沃心头:聪明的女人很多,但媚娘却是有政治目光的聪明。这就不太多了。 同性相斥,政治家之间大抵也是如此。 而现在的媚娘,在政治上哪怕有目光和天赋,但她还没有经历,没有让她发挥试验的舞台,毫无疑问是极为稚嫩的政客,因此她是畏惧一凤皇帝这样千载难逢卓绝的帝王政治家的。 就像是猞猁害怕天敌老虎一样。 而一凤皇帝当日不太喜欢媚娘,或许也是一面之间,就察觉出了她的‘野心’。 是那种哪怕走一点邪路也想要向上的那种野心。 是为达成目的,为了最终的利益,冷静的,不太在乎手段的政客思维。 所以他挑了虽然聪明但‘忠贞’‘贤惠’的徐慧吧。 * “徐充容贤惠,能为陛下分忧,但较之文德皇后,又实远逊。” 敢说宫里这几年最炙手可热的宠妃徐慧不如人的,不是寻常人,而是跟着一凤皇帝最久的宦官云湖。 云湖生的高大而面目端正,若是带上假胡须走在外面,旁人绝不会以为这是个宦官。 大唐的宦官常要骑马传旨,骑术都很不错。而云湖不但骑术好,武力值也极佳——有多佳呢,玄武门事变他哪怕是宦官也参加了。 此时这话就是他说的。 自打太子寻男宠之事后,皇帝心情一直不太好,云湖也常会说些闲话想让陛下开心,而怀念长孙皇后,就是最安全的话题之一。 果然见圣人颔首。 “怎么能比呢?之前朕下决心远征高昌,徐充容还劝过朕勿要穷兵黩武,少动兵戈,无非是照着书本子上的‘贤妃’来劝朕——若是观音婢在,必会明白朕,那一仗非打不可!”观音婢是长孙皇后的小字,若非眼前宦官是云湖,皇帝也不会提起亡妻小字。 “旁的女人绝不会有她的见识。” 云湖低头不言,心内其实是想到:可陛下您这些年宠爱的女子,都是温柔和顺,哪怕才思敏捷也不通政务的啊。于是后宫中人人效仿,更不会去关心朝政,就连徐充容,在上回上书后,也有一段时间未能面圣,旁的嫔妃更不敢再就前朝发表看法了。 哪里会再有如长孙皇后那般的女子,您要往玄武门前造反,她就负责发放兵器的贤内助呢。 云湖的心声没有说出,但皇帝自己却也道:“罢了,朕也不喜旁的嫔妃猜中朕的心思。” 或许他本性并不喜欢有见识的女子,他只是……喜欢观音婢而已。 都说君心不可测,但只要是她,哪怕猜到了他心底的隐秘,哪怕违拗了他的意思,也都无所谓。 他可以被她猜中,因为他相信,哪怕他冒天下大不讳要去造亲爹的反,观音婢也会认可他陪伴他,永远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她站在殿前勉励将士,亲手给将士们发下寒光泠泠开了刃的兵器。 于是当年他纵马往玄武门去的时候,都不用回头再嘱咐她多一句:胜了,他们夫妻将是这个帝国的主人,败了,他们会一起从容去地下相会。 只有观音婢可以得到他这样生死托付的信任,若换一个女子,极有见识野心,能猜透君心就不必了。 想到玄武门,又想到太子,一凤皇帝复烦闷起来。 若是她还在,孩子们何至于此! * “只盼我能得一个极有见识的妻子。”李治放下手里的琥珀杯。 今日是他为崔朝送行,后日崔朝就要正式带领使团往西域去了。 李治忽发此感想,是因方才崔朝敬他:“这一西去路途迢迢,不知会不会错过王爷的大婚。” 这才惹得李治对未来妻子有所感触。 崔朝安慰他:“同安公主盛赞过准王妃的性情,王爷放心就是。”李治已经定下的未婚妻,是皇帝千挑万选的世家女,出身太原王氏。 只是崔朝自己并不以出身世家为衡人之准,所以没提这个,倒是提起做媒的同安公主。 这位是真的姑奶奶——高祖李渊的妹妹,李治的亲姑奶。 然而李治只是一叹:“不过是姑奶自个儿嫁了太原王氏,就满口子称赞王氏女。”显然对这位姑奶奶的目光不甚信服,觉得对方都是私心。 崔朝莞尔,晋王继续往下说去。 “前些日子是平阳昭姑姑的忌辰。”李治又喝了一杯酒:“太子哥哥和一哥都……忙的无暇,便由我主祭。”所谓无暇,不过是太子正在跟皇帝冷战,闭门不出,而魏王忙着编书与孝敬父皇,哪怕几日的祭祀也不愿离开九成宫皇帝身边,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李治身上。 而听得平阳昭公主几个字,崔朝收了与好友谈话时的轻松笑意,脸色肃穆起来,露出无比的尊敬来。 平阳昭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当今圣人的姐姐。 这是个极值得敬重的女子,她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征战沙场,是货真价实开国功臣。 因军功懋著,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时,高祖特命以军礼下葬。 当时还有愣头青老古板的臣子,上书给李渊叭叭叭,道妇人下葬,按正礼不得鼓吹,哪怕是公主,也不该破例才是。 痛失爱女的李渊气的在朝上大发脾气,厉声责问道鼓吹是军乐,当年公主帅兵讨伐天下,曾亲擂鼓鸣金,一生与军乐相伴,那时候你这礼官在哪里?你上过阵吗?难道公主这般大功,只因妇人丧仪便不得鼓吹,你这样寸功不建的男人,若是混个军务,将来死了倒能鼓吹了不成? 给那太常寺官员吓得立刻自陈糊涂——再不认错,只怕皇帝就会让他立刻去死一下亲身感受‘没鼓吹’的丧仪。更别提也在朝上的秦王,立时回首冷冷瞥了他一眼,很有种警告的意味。 当时的秦王, 后来的一凤皇帝,一向很敬重平阳昭公主。 “父皇很怀念姑姑,常提起当年他与姑姑的军伍会师于渭水河畔之事。”长孙皇后去后,李治由父皇亲自抚养长大的,家族旧事也不是师父们教的,多是一凤皇帝亲口讲的。 可以说,平阳昭公主的光辉形象,都是一凤皇帝给未曾得见平阳昭姑姑的年幼儿女们塑造的。 李治从小听着,自来很敬服姑姑。 兄长们都无暇,他去主祭,正和心意。 但真正让李治触动的,还是几年前与姑父柴绍的一番相谈。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好快,转眼也三年了……” 平阳昭公主天不假年,武德六年就过世。驸马柴绍却是三年前,贞观十一年才过世的。 他与妻子一样,不但是驸马,也是大唐开国的出力者,且不止给岳父干活,还给妻弟干活——一凤皇帝打东突厥的时候也用姐夫来着。 因此,贞观十一年柴绍病重的时候,一凤皇帝带着儿子女儿们(依旧是限定长孙皇后嫡出儿女们)亲自出宫去探望姐夫。 但皇帝到底是天子,不好总跑出宫,且他驾临多了,必也打扰柴绍养病,于是一凤皇帝去过一次后,就指挥儿子们常去看姑父。 李治去的是最多的。 比起在宫里看两个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更愿意听姑父讲平阳昭姑姑的旧事。 柴绍也很喜欢这个柔和宽厚的小侄子。 平阳昭公主和一凤皇帝是同胞姐弟,原就有些像,民间又素来有侄随姑的说法,俱柴绍说,李治的眉眼是很像姑姑的。 后来柴绍病的越重,便怀念越多。 到了平阳昭公主的忌辰,李治更不忘去看姑父,就见姑父哪怕卧病在床,手里还拿着当年公主所写的家书反复看。 “许多人赞我行军善谋,多奇策。”他声音低沉:“可其实,我自知短处,性子颇有优柔寡断之处。” “善谋与善断是不同的——当年高祖举兵,我心知该去招揽军伍相助,但又舍不下家中父母与妻儿,总是犹豫着想安排的两全其美再起身。还是她说,你只管走不必担忧,我自有主意。” “果然,她不但在乱世中保全自身,还招募军伍,攻城略地,大成气势。” 柴绍语气中尽是怀念与自豪。 “那些年,我们夫妻各自领兵,我常为她出谋,她常为我做决断。” 直到武德六年,柴绍奉命征讨作乱的吐谷浑,平阳昭公主已经病中,再无法夫妻同上沙场。等柴绍归京时,妻子已然辞世。 “真快,已经十五年了。” 贞观十一年的柴绍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当年的家书,只觉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八年前打东突厥,圣人命我做金河道行军总管,帅五军之一。彼时五军各路音讯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觉一良机可偷袭东突厥,需当机立断,然我却举棋不定,不知我这一动是否会扰乱旁军,坏了李靖大将军的总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边。” 智慧与果断从来不是一回事。人无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将,都会有自己的弱点。 她会说什么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敌人的破绽。”她或许会这样说,她的眼睛是柴绍见过最令他安心的坚定。 李治就见戎马一生的姑父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泪光。 柴绍只是想着:这一世,半生与她纵马沙场。原本那该是最颠沛流离的时光,但现在想来,只要知道她在,便总是有归处的。反而后半生,富贵已极却天人永隔,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总是无人可诉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听姑父说过最多一次的话。 或许那时候,柴绍已经不在乎什么君臣有别,对着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备,只想对着这肖似平阳昭公主的少年说一说心声,不在乎什么忌讳。 但李治也觉得,或许不止因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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