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决断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有些犹疑……若是结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错了呢?他有点逃避面对抉择错误后,很可怕的后果。 他也想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或者只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道:“去做吧,你没有错。” 当时柴绍身体状况极坏,神志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语,李治就没有问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像你? 他准备下次再去探望的时候,却传来了谯国公柴绍过世的消息。 李治在宫里落泪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晋阳公主都吓到了,抱着他的胳膊细声道:“哥哥,哥哥别哭。” 时隔三年,在崔朝这样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说起这些事,还是不免低落。 崔朝轻声道:“圣人亲自抚养王爷五年,王爷这般心声何不试着对圣人说一说呢?”说一说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室。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沟通好。 就崔朝旁观者看来,圣人与儿子们沟通并不好。比如他很疼爱晋王,有时候却也有些看轻他,觉得幼子太和善温柔,总想护着他。给晋王挑属官都会挑忠厚老实的,似乎怕官员欺负诓骗了晋王一般。并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属官收拾明白。 那么挑妻子只怕也会挑大家闺秀贤惠型的,免得儿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圣人,但崔朝知道,圣人是不够了解晋王的。 李治摇头:“不成的。父皇这些日子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烦恼,我如何能生事给父皇添麻烦。何况女子于闺中,性情怎么会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圣明烛照,却总不能照到人家后宅姑娘那去。” 到头来还是会按门第、才学、容貌来挑。 李治低落道:“只盼上天垂帘,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女子。自然,不能盼着她是姑姑那般天纵奇才,但有个一一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后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强振作,起杯道:“这是西域葡萄酒,正给你送行。后日我没法出九成宫送你,只好今日为别。” 崔朝饮了这杯,复敬李治:“王爷,禁中储位云波诡谲,您是皇后嫡子,也身在乱中。万自珍重。” 李治颔首。 这顿送别膳已然吃了两个多时辰,李治却仍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想到将来都无人可倾诉,更觉心里彷徨难受。 但算着暮鼓快要响起,还是无不散之宴席,该让崔朝出宫了。 李治命宫人收了酒盏,送上扶芳饮并换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宫路上遇上人还带着酒气。 又亲自去架上取了一个锦匣。 打开给崔朝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姜太史丞曾掷杯给一哥起卦吗?那日后,一哥倒是命人打了几个类似的鎏金银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给我也送了两个。” 他给崔朝留了一个。 “姜太史丞曾亲为你起过一卦平安,你便带上这种鎏金银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与晋王作别,请他保重。 夜里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细想宫中局势。 想到烦闷处又安慰自己:到了这九成宫,不比宫里规矩大——等开春后,父皇还要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去围猎,既一同出门游玩,只怕太子哥哥与父皇有什么龃龉也就都抛开了。 只盼都好起来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事与愿违。!
第24章 公主 “太史丞,打扰了。” 姜沃的又一个休沐日被占用,不过不是被晋王,而是被文成公主。 在此之前,她已经与礼部、太常寺的官员一起,排定了文成公主的行程时日上报了皇帝——礼部太常寺负责典仪流程部分,她则负责为这些仪式观天象定吉时。 因是第一回 出太史局,与别的署衙朝臣合作,姜沃心头也一直绷着一根线,这第一步是不能出错的。 好在这几天下来,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从一开始略带别扭与探究,到后来已是完全信得过她专业素养,待她与同僚一般视之了。 说来,姜沃能这么快与其余衙署同僚合作愉快,也得感谢魏王李泰。 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商议和亲行程的第一天,魏王亲自在旁坐镇,看着他们商议典仪。 一来,他上体圣心,表现的跟父皇同心同德,关爱和亲公主,二来,他总记得姜沃给他算的‘明年事不同’那一卦,觉得可以再跟仙师一脉拉拉关系,于是不请自来了。 魏王李泰坐在旁边,存在感极强,大伙儿做事都束手束脚。 不只因为他的地位和那种骄人气势,还有他的体型。与父亲和兄弟们不同,李泰胖的很突出,腰腹洪大,以至于每逢下拜,都像是一只企鹅要弯腰一样难。 皇帝心疼这大胖儿子,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都会免了儿子的礼。 于是那日李泰穿着绛紫色大团花纱袍,头戴带有金附蝉的远游冠,坐在一侧,在姜沃眼里,总是忍不住将其幻视成一根顶着蒂,镶金嵌玉的茄子王。 还不是沉默的茄子,而是时不时要强行发声的茄子。 比如姜沃才翻着今年的天文历说一句:“癸酉日,太白顺行,岁星列于东……” 旁的官员都在等下文,魏王已经击掌:“好!算得好!果是精妙!” 姜沃:……6 其余官员:尬住了,我们该不该跟着喝彩? 好在姜沃已然跟师父们呆久了,再尴尬的场面,也依旧保持面容如常,如山上浮云缓缓飘走一样淡定。 魏王这一掺和,其余朝臣们倒是跟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以至于她迅速融入了集体。 就这样,姜沃上了几天贼累的班。 好容易忙完,到了休沐日,晨起姜沃就特意多躺了一会儿。谁料起床没多久,就接到了文成公主的名刺,想要亲来拜访。 姜沃就回了陶姑姑,在正堂布置下熏香、果碟、饮品等候公主。 * 文成公主身边如今服侍宫人颇多,皆是到九成宫后圣人赏的。 但她这回过来,就带了一个侍女,显然是打小跟她的,看着举止有些拘谨,格外小心,跟宫里熟谙宫规的宫女不太一样。 凡在宫正司内的女官和宫人,都出来排排站给公主见礼。 以至于落座的时候,文成公主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是想临走前与姜太史丞谈讲一二,却扰了宫正司。” 文成公主是个爽快的人,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不令人猜测: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在离开大唐前,再与故土上谈得来的人说说话。 姜沃笑答:“好。”公主想说什么,她都会仔细聆听。 其实文成公主是待和亲的公主,后宫的限定期红人,此时无论去哪个宫都会受欢迎,有的是人想跟她谈话,关照于她,让皇帝看见她们的贤德。 但文成公主自知将要远行,一辈子不会再见这些人,最后这十天半月的,也就不愿再敷衍掩饰,让自己成为别人展示贤惠的舞台。 她以需苦学吐蕃语,无暇拜会为由,常日待在自己宫中,从不主动去见后宫嫔妃。 倒是今日,算得姜太史丞休沐,她便一早令侍女递了名刺,没带任何架子,悄悄走了来。 她真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单纯地说说话。 好在经过最初的热闹(圣人赏赐嘉勉,后妃们立刻跟着赏赐赞扬)后,已然没什么人注意文成公主的去向了。在嫔妃们看来,这位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结交的人脉。 与其关注她,不如多想想怎么给即将出嫁的高阳公主准备贺礼。 虽说高阳公主不比长孙皇后嫡出的几个女儿那般受圣人疼爱,但也是庶出公主里出挑的,圣人颇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爱骑马男装的女儿,为高阳公主选的婚事也很不错,是心腹重臣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 在后宫娘娘们看来,这门亲事才是要紧着应酬的呢。 * 姜沃请文成公主喝的并不是扶芳饮,而是姜桂饮,喝到口中热辣辣的。 姜桂饮很常见,不单是太医署常备,哪怕外面的饮子药店铺也常熬这一味饮子,专治湿寒腹胀。 她特意挑了姜桂饮,是觉得应当正和此时文成公主的脾胃。 初春时节,新鲜的菜蔬本就少,而膳房给公主送的菜肴,必然是力求丰盛,估计多是大鱼大肉。听闻公主又常日在屋内闭门不出,苦学吐蕃文字语言,运动不足,加之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喝点姜桂饮正合适。 果然文成公主坐下,慢慢喝了杯姜桂饮。 期间她与姜沃说了许多话——都不需要姜沃回答她,文成公主只是一径说下去,似乎来不及似的,絮絮不止地说下去。仿佛要在一日之内将她的过往来路,将她自己这整个人倾诉出去。 就像是一只即将断线飞走的风筝,若是有情感,也想让人看清它身上精美的纹路,记得它是一只怎么样,独一无二的风筝。 姜沃捧着杯子认真听着。 正如刘司正所说,文成公主确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只是刚刚沾到五服边上的亲眷,从身份上来说,勉强算是宗室女。 江夏王妃亲生的子女只有个儿子站住了,两个女儿都不幸早夭。王妃遗憾之余,就移情起来,很喜欢女孩子。 对家中几个庶女都不错,出手很大方。 但庶女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王妃既然喜欢女孩,索性就将亲眷内的小姑娘们轮番接到王府来玩,看着机灵懂事的,就多照应些。 文成公主道:“王妃极大方,随手赏赐的金银与衣料,往往就能抵得过寻常门户一年的使费。” 江夏王是军伍中人,四处征战的大将,自然手头阔绰,在当地亦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所有的分支旁系都想更紧的攀附王妃,不但为了贴补家用,更是为了万一有事求到王府时,有点香火情好说话。 既然王妃喜欢小姑娘们相伴,这些旁系家族们,便都调理一二女儿,专门用来奉承王妃。 因此文成公主从小学会了,怎么在旁人家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却也不能太乖。若是王妃太喜欢,就难免会抢占了别人的资源,招人嫉妒口舌。 于是这些年来,文成公主将自己小心的维持在一个,不会被王妃遗忘,又不是太得王妃喜爱的位置上头。 所以那日徐慧去考较她,知不知道到了吐蕃如何行事,文成公主是颇有感慨的:她太懂了。旁人的长处或许在琴棋书画上,她的长处却是能读懂氛围,审时度势,会在恰当的位置做恰当的事儿。 怎么在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并尽力过好,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所以这回和亲,王妃选了公主?”姜沃适时递上一句话,让她能继续往下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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