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宫来,受过的委屈不少,但她都能挺过来。可今日这种,纯粹的无能为力,却是令她心碎。 那养兽倌儿原怕武才人强求,左顾右盼想要跑路的,然而见媚娘不再吭声只低下头来轻轻摸着猞猁,倒是不忍心走了。 他们日夜饲养这些豹子猞猁,有时候天冷的厉害,他们甚至会溜进笼子里靠着这些大猫们一起睡觉,也是有感情的。 于是在旁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道:“武才人,你若有闲钱,拿出来半吊,我偷偷去大兽房求人,买些药来合了它吃——那药吃下去很管用,不受罪,很快就走了。” 不是每只兽都能享受药物安乐死的,都得是贵人们的灵宠生了病好不得了,不忍见其受罪,才花钱配药送走爱宠。 这小养兽倌儿已经挺厚道了——要干脆地毒死这样一只大猫需要的草药必得半吊钱,还得他去作揖打转儿求人,担着风险——毒物在宫廷里是查的最严的,谁知道你拿去毒死的是不是猫。到时候还得拿了死去的猞猁对账。 他也是担着风险又白劳碌一趟的,甚至连一点钱也没有多要武才人的。 媚娘沉默下来,没有拒绝。 她温柔的沉默的眷恋地抚摸着小猞猁的绒毛。 如果没法让它好好活下来,那就尽量短的减少它痛苦的时间。 “辛苦你了,我多给你几百钱……” 就在媚娘要开口买下药物的时候,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咦,这只猞猁怎么了?” * 晋王其实是最先看见媚娘的人。 自打崔朝离京,起初李治还能隔两三天就接到一封信,可渐渐信就到的越来越慢了,可见崔朝逐渐行远。 晋王算着,等过了敦煌,只怕私人的书信的就无法通传了,只有使团的文书,才能通过朝廷的驿站代送。 李治读书生涯失了伴,而妹妹们也渐渐长大,不再是一团孩子气跟他闹着玩,反而有了女孩子们的小天地,他掺不进去。 同时他又要躲着为了储君位,闹得朝中气氛古怪的两个同胞哥哥,其余兄弟对他则是敬而远之,生怕惹了他令父皇动怒——李治便越发孤闷起来,书堂不上课时,便也几次假托要选豹子,往兽苑来转转散心。 跟着他久了的两个小宦官,颇为知道王爷心里低沉苦闷的,因此也不敢劝王爷什么兽苑人杂不洁,只好由着他逛。 他们心里比任何人都期盼崔郎君回来——跟惯了晋王的聪灵下人都知道,晋王才不是软耳朵,什么都能包容的软心人,他若是冷淡下脸来,是极令人畏惧的。 而李治心底还有点说不出的隐秘期盼。 这九成宫这样大,能让他躲清静的并非只有兽苑这里,但他还是常来这里逛,是为了—— 果然也就遇到了。 人的感官是很神奇的,若是有格外留心的人,就会比旁人发现的快些。 李治余光看到媚娘背影的时候,两个小宦官还在后头蒙头走路,一无所觉呢。李治便不好出声,只好继续往前走,直到媚娘那边似乎闹出了什么动静,其中一个宦官转头过去,李治才恰时问道:“那边发生了何事?” 小宦官刚要跑了去问,就见王爷已经亲自举步过去了。 他们只好愁眉苦脸跟上:哎哟看崔郎君走了,把我们王爷孤成啥样了,兽苑里的微末小事也要亲自去看! 能有什么大事呢?瞧这样子,多半不过是又有手欠的毛兽们抓了宫女的裙子,或是手欠的人抓了兽们的毛毛,反被挠的哭爹喊娘——宫正司已经出了条陈,该怎么处置这些兽苑小纠纷了。 这种事,真属于是宦官们都懒得看的小热闹了。但见王爷去了,他们只好赶紧跟上。 晋王走到跟前,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猞猁与背影都透着伤感的武才人。 他脑海中立刻就腾然冒出那日武才人纵马的样子,身后正蹲着一只猞猁,神采飞扬。 “见过晋王!” 那小养兽倌儿今早刚见了魏王的威风,对这些王孙公子怕得要死。一回头见了晋王立马跪下磕头。 媚娘闻声,也起身行礼。 李治还了半礼。 养兽倌儿爬起来后,按晋王吩咐将今日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李治并不是只会在屋里读书的文弱人,他也会跟着父兄出去骑马打猎,也曾见过断腿的马和各类小兽,走近低头观察了片刻后,便声音轻柔,不知说给谁听道:“倒没有那样凶险,还有救的。只是伤了前腿前爪,没伤到内脏,包扎好了能熬过夜便保住命了。” 他转头道:“将这只猞猁记在晋王府下,一应草药供给要好的。” 小养兽倌儿一个磕绊都不敢打,立刻应下来。然后点头哈腰,陪着小心请晋王身边的宦官,与他去前头兽房管事处记一笔。 媚娘心下大松。 她似乎忘记了晋王还在身侧,只是复伸出手去,摸着猞猁的耳朵,轻轻道:“夜里敷了药,不要乱动。会好起来的。” “小九儿要听话。” 小猞猁的牌号是‘五十九’,五通武,媚娘觉得自己跟它挺有缘分,便省掉‘姓’,只管它叫小九儿。 似乎听懂了媚娘的话,小猞猁睁了睁眼睛,松开了叼住不放的媚娘裙角,发出了轻微的呜声。 媚娘沉浸在看小猞猁上,没注意到晋王身边剩下那个小宦官,差点跳出来说些什么,只是被晋王一个眼风给制止了。 小九…… 小宦官好悬没晕过去! 晋王排行正是第九,圣人唤晋王,不是唤小名儿雉奴便是小九儿。连带着太子殿下和魏王都是这样唤弟弟的,当然除了同胞的两位哥哥,旁的皇子还是称呼一声晋王弟弟的。 如今这‘小九儿’居然被武才人拿来称呼一只猞猁! 他吓了一跳,倒是李治已经留意到,猞猁脖子上挂了一个被朱砂打了叉号的牌牌,上面正写着五十九。 想来武才人是按这个称呼的,并非冒犯自己。 估计她也不知自己序齿。 是的,媚娘真不曾留意晋王在皇子里的排行。 皇帝儿子那么多,如今还活着的就有十多个,再加上有几个年幼夭折的有的序齿,有的不序齿,这排行怎么排实在是个问题。 且大唐诸皇子封王都早,比如李治就是三岁封了晋王。宫中也没人称呼皇子排行,都是称呼封号。媚娘辛辛苦苦背过各位皇子(包括高祖留下的几十个皇子)并公主们的封号,再要求她去记个人的年纪排行,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况且此时的排行,本身只有亲密人才能称呼。 比如崔朝,哪怕他的出身和家族故事都已经被掖庭中人八卦的明明白白,但至今还没人知道他在崔家是崔几郎——毕竟世家大族里,分不分家,分到那一层家,按什么序齿都有讲究。 这会子只有亲密的人,会称呼对方的姓氏加排行。 就像姜沃从前看唐诗,有些题目是‘祭十二郎’‘送十三郎’的,其实都是很亲近的亲人朋友才会这样称呼。 媚娘不知道自己用晋王的‘郎号’称呼了猞猁,见小猞猁有了着落,便收拾了心情,向晋王行礼告辞。 然媚娘还未出兽苑大门,就见兽苑的大管事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托着一瓷瓶一路狂奔过来。 只见他奔到晋王跟前,立马跪了,努力克制着不喘粗气,将药瓶托举起来。 媚娘隔了这么远,都听见这管事带着点颤音大声道:“回王爷,这是兽苑最好的兽药。” 就见晋王很随意地点点头,自有身边的宦官接过瓷瓶,核对了下上面贴着的封条,然后还给管事,声音略有些尖的催促道:“那还不快给这只猞猁上药。” 那管事点头如捣蒜。 媚娘不再看下去。 * 晋王点名要治好的猞猁,兽医官自然是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来。上完药包扎过后,兽苑管事还特意派了两个资深的养兽倌儿,令他们通宵达旦守着这猞猁,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求神拜佛祈祷它熬过重伤的第一夜,可别死了惹得晋王不高兴。 好在兽苑的人也有经验,这种外伤,只要伤口不发烂,猞猁精神头不错,能吃能喝,夜里再照顾的好些,避免高热起来,撑过头两天,一条命便保住了。 尤其现在天气还偏冷,伤口不会腐烂,勤加照看会好的更快。 晋王听兽苑人保证了一番后,见那小猞猁奄奄卧着,便也俯身,像方才武才人那般揉了揉它的尖耳朵。 这才离开了兽苑。 * 下晌媚娘到宫正司与姜沃说起此事,也惊了姜沃一下,想起那只漂亮的小猞猁就很是不忍,听说晋王接手才安心。 这一晚,陶姑姑便只令她们只能吃清淡的汤面。 因媚娘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了些担忧伤痛神色,正好让陶枳撞上。 陶枳问明了原委,便直接安排了晚膳,还让媚娘先喝一碗宁神的汤:“你今日见了血肉模糊的冲了眼不说,又有惊、忧、伤攻心,后又转喜——这般心绪起伏,极易损五脏六腑的,今日再不能吃什么刺激油腻的饮食,难克化。” “你们两个都只吃一碗薄汤面,就赶快睡去,好好养一养神,免得造出病来。” 媚娘乖乖应了,姜沃在旁,听闻自己的晚膳也变成了一碗汤面,便试着抗议下:“姑姑,我并没有亲眼见着血,更没有吓着……” 被陶姑姑无情镇压:“你这些日子为了文成公主之事,耗了多少精神?如今一下子松了神,正是内虚之时,也不能刺激脾胃,放肆吃喝。”还立刻叫个小宫女去告诉李厨娘,今晚只许给两人各煮一碗子孙面吃。 姜沃头一回听说子孙面,还寻思这是什么汤面,等端上来一看,原来是铺着一层鸡肉丝和鸡蛋的面——合着是鸡的一家子子孙。 陶枳发了话,媚娘和姜沃都乖乖吃了面,又早早洗漱,熄灯躺下。 “姐姐睡不着吗?”姜沃能察觉出媚娘一直没有睡意,她在昏黑一片中,能模糊看到媚娘的侧颜,被染成一片起伏阴影。 这样的晦暗,让媚娘觉得,有些在日光下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也可以吐露。她声音轻飘飘的:“小沃……这话说来或许有些没良心,但今日晋王轻描淡写就救了小九儿的时候,我心里涌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媚娘反复去剖尝自己复杂的情绪,感激和庆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无能为力的不甘,还有,那近乎嫉妒的极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姜沃抱着被子,安静聆听。 其实这几年,她有意无意会去观察媚娘的性格。 就像世界首富,会被采访者反复问起小时候的事儿,好似一个卓绝的人,小时候也必有不同一样。姜沃有时候看着这史上唯一的女帝,也会忍不住想找不同,是否真的如史书上描写的那般,很多皇帝天生异象,特殊的好像打小就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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