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李治说出口的每个词都特别小心,甚至做出的每个表情都是琢磨过的。 应酬完这一场,李治累的很想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然而他知道,这一天还没有完。 果然,在李泰处呆了快两个时辰的李治,不等夜里,又被请到了九成宫东宫。 晨起还称病不见他的太子,下午主动召见他了。 九成宫的东宫,住过隋炀帝,曾是颇为奢丽壮阔的。 可惜隋朝灭亡的过程中,九成宫这个行宫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损伤。这东宫的精美建筑也毁了一半。 后来二凤皇帝接手九成宫,在命人修整的时候,却不肯按照原奢靡风修缮,而是走了节俭风。 修复的墙体不许再涂金粉等贵重颜料,许多只是夯土墙,灰扑扑的。 于是这东宫,从外观看有点奇怪,像是被强行拼接起来的一座宫殿,看着分裂感十足。 李治穿过明堂,往后头的正殿走去时,还看到了院中一个大坑——想来这就是太子哥哥被父皇和师父们勒令着,让他推平挖走的男宠称心衣冠冢。 就像保不住称心一样,太子当然也保不住什么衣冠冢,只是他也不叫人填去,就这么光秃秃露着个洞在这里。不但如此,太子还令宫人把院中所有的草木花卉拔光,显得他这正院越发有些阴森古怪起来。 据说太子妃苏氏也觉夫君太失了体统颜面,太子不召见,她也不肯往正院来了,只抱了四岁的儿子李厥在后殿关着门过日子。 于是整个东宫前殿气氛更古怪压抑了。 李治不再去看院中黑漆漆的大坑,往里走去。 * 与李泰相反,李承乾是个颀长清瘦的青年。 他天生高挑,肩展而平,穿着太子繁复服制时,是很能撑起架子来的,显得端肃威严。 李治记得五岁时,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太子监国。 那时候太子哥哥正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大,也就是十四岁,但比自己现在还要高,在那时的李治眼里,要想看清哥哥的脸,不免仰望的脖子酸楚——太子哥哥好生高大英武。 李治还记得,那日送过父皇,太子牵着自己往回走。因李治三岁上就封了晋王,凡大场合都是标准的一整套亲王服冠,沉甸甸的坠着他,走的很是费劲,累的要命。 后来太子哥哥就把自己抱起来走。 哪怕抱着一个重量颇可观的五岁孩童,太子哥哥也走的很稳,背挺得很直,如同最秀挺的一株水杉。 那时人人都夸太子“性聪敏贤明”,“敏惠过人”。 可自从不良于行后,太子很少肯于人前走路了,哪怕祭天祭祖之时,也非得众人跪了后,太子才肯挪步。 李治听说,这东宫里常有太监被鞭打甚至被打死,原因就是在太子路过的时候不够恭敬。 但李治私下想着,或许他们不是不够恭敬,只是不够伏地,看到了,或者被太子认为在看着他跛足经行的样子。 * 李治行过礼,李承乾也没有还礼,他只是带着几分懒意靠在坐褥上,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 之后开门见山:“小九,听说你今日去见李泰,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 李治早有预料,便将猞猁的原委说了,之后又道:“四哥怪罪我不懂事,从前在京中,几次叫我去魏王府的宴饮都不肯。今日我有事求他,又是只有兄弟两人的小聚,便再不能推辞了。” 太子面色稍霁。 又忽然冷笑两声:“挑豹子?他倒是先挑一匹壮马最要紧!一般的马,只怕驮他不动。” 李治想笑又不敢笑。 之后两人就沉默地坐着。 对比李泰那种滔滔不绝,李治只需要见缝插针回应,这种沉默更让李治难受,觉得如坐针毡。 枯坐到李治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度日如年后,李承乾才似乎忽然醒了过来。 “唔,坐了挺久了,你走吧。” 李治觉得腿都麻了,于是小心翼翼起身到太子前道别:在别处腿麻了走的不稳,甚至一瘸一拐都没关系,太子跟前可绝不能这样,否则太子必要大怒。 唐时大臣,只要不是大典礼仪,见了皇帝也不需要跪来跪去。李治作为亲王,对太子也就行个空首礼即可。 他双手拱合在前,低头贴手。 李承乾扶着他的手示意他起来。 两人的手指一触碰,李治才觉得太子的手又凉又滑,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进屋后一直紧张着,倒是此时才察觉出,屋里居然没有笼炭盆,比别处都冷。 这样想着后背不禁毛起来,一股冷意袭来,不觉冻得打了个哆嗦。 而李承乾见他瑟缩了一下,就顺手拎过榻上搭着的鹤毛编的大氅,亲手给李治披上:“穿这个吧,你今日穿的太薄了些。”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还是关切如昔,与昔年兄弟们同在父母膝下承欢时无甚分别。李承乾是嫡长子,打小习惯了照应一众弟弟妹妹。李治是一母同胞的幼弟,跟旁人又不同了。 然而李治还未开口道谢,就见兄长忽然眼神一变,刚刚的和煦关切忽的就转化为阴郁与怀疑,冷笑道:“穿不穿由你,只怕你不敢披着东宫的衣裳往外走,怕沾了晦气被父皇训斥!” 前后变化之大,简直是两个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片刻之间会有这样大的转变。 李治披着这件鹤毛大氅出了门,心里涌上无法控制的伤感:太子哥哥疯了,他已经冷静地疯掉了。 他回头看这东宫,住在割裂严重宫殿里的太子哥哥,与这宫殿一般,他这个人也被层层修补拼接着,面目全非。 * “储位之争像丛林?” 袁天罡和李淳风都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然后一齐望着小徒弟:“你细说来听听。” 师徒三人正在开小会,说的却是事关储位的大事。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向来是开大会说小事,开小会说大事。 真正大事的商议,都是极小范围内的裁定。 大朝会上数百人嘁嘁喳喳讨论的再激烈,也是决定不了大事的,只能宣布大事。 他们师徒们开三人小会,也是因为李淳风刚被二凤皇帝拎去密谈了一番。 问的又是星象是否有异,这次更直白,皇帝直接问起,代表东宫的星象是否有变。 李淳风依旧用了《易》中的话来回答:“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他坦然回答二凤皇帝,其实星辰垂象,更多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星象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能扭转做法,说不得便能转祸为福。 这话皇帝也听懂了:星象确实有变,但不是不可逆转之势,需太子改过自新。 这个答案也符合他的心意,松了口气让李淳风走了。 倒是李淳风回来后,又是叹气又是纳闷:他见过太子小时候啊,哪怕不一定是千古帝王的绝佳资质,但也绝对是个聪明懂事的储君。 那时候可是一派纯孝,怎么会今日反而对君父如此违拗,简直称得上忤逆,还荒唐的去为一个男宠哭坟。 “若不是袁师去岁元日祭天时,曾亲眼看过太子面相,我们也为东宫卜算过,并非有阴邪作祟……只怕我也要如旁人一般坚持怀疑,太子是叫人行了压胜之术,迷了心志。” 这个旁人,就是太子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圣驾启程到九成宫,李淳风是晚几天才到的,正是奉命在空荡荡的东宫日算夜观,看有无邪祟妨碍太子。 陪同者:长孙无忌。 作为太子的亲舅,长孙无忌看着太子殿下这几年来的大变,真是冒火,有时候还想晕过去算了。 李淳风在东宫起卦,长孙无忌直接就动手了,带了五十心腹,把东宫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恨不得把东宫所有砖都翻一遍,只觉得有什么潜藏邪物迷惑了太子去。 要不是称心人已经化灰,李淳风看长孙无忌那意思,很想把那尸体挖出来研究下是不是什么狐狸黄鼠狼之类的精怪变得。 长孙无忌简直要疯:对别的朝臣来说换个太子就是换个顶头上司。但对他家来说,若是真换了魏王李泰还好,都是长孙家的外甥——但要是换了皇帝也挺喜欢的吴王李恪或是其余妃子所出的皇子,那对他长孙家的打击就太大了! 李淳风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监国的,也不解于太子怎么越大越荒唐,性情如此乖戾。他回来就拉着袁天罡吐槽,还请袁师帮他一起斟酌,下次怎么回圣人的话。 姜沃就在旁嘟囔了一句黑暗森林,让正在商讨的两位师父听见了,就问道:“什么?” 姜沃就将后世的‘黑暗森林法则’‘猜疑链理论’大体与两位师父讲了讲。然后道:“为了生存,人当然会做许多疯狂的事情,这是求生的本能。但人的本性跟动物还不同,不喜欢‘过了今朝没明日’的不安全感。” 于是,不只为了生存,便是为了追求安全感,人本身就会做很多疯狂的事情。 如今太子跟魏王之间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尴尬的对峙中—— 太子:他如今就对储君位虎视眈眈,若是我不当太子,岂不是没有活路! 魏王:我既然想过太子位,那若是现在退让,将来太子登基,岂不是没有活路! 或许两人都在半山腰,客观来看,没有到鱼死网破这一步。但在对方心中,却已经走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山顶。 每个人都觉得退一步就得摔死。 你死我活。 争储位从来争的不只是九五至尊,还有身家性命。 袁天罡李淳风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 之后李淳风便考她道:“沃儿,若我是圣人,问你近来太子于宫人中风评如何,你如何回答?” 姜沃开始组织语言。 袁天罡和李淳风并不是把外头的事儿扔给徒弟就躲轻松去了。 他们其实很注意教导姜沃应对实事。 如今袁天罡闲着就常推演些姜沃会遇到的人与事,尤其是那种敏感,回答不好甚至会要命的问题,两人都会周密演算,考较姜沃怎么回答,替她查漏补缺。 姜沃每回向师父们‘回禀公事’,其实都是在练习官方发言稿。 不但是言辞举措,袁天罡和李淳风还会指点她,什么地方语气该放的重一点,什么地方该凝视远方似有遐观,什么时候该笑而不语似胸有成竹。 总之是一堂丰富的玄学家艺术表演课。 * 姜沃擦着暮鼓声回了宫正司。 正与一个绸衣妇人走了个对面。 姜沃先认出来这位是谁,忙侧身让路问好:“遂安夫人。” 这位遂安夫人是太子的乳母,一直在东宫陪伴太子。 唐宫中很敬重乳娘,尤其是这种陪到大的,都会封以官职荣养终老,比如二凤皇帝的乳母便封了彭城国夫人,在京中也赐了大宅,风光做老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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