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舆论上争不过,宗亲们还握着最后一道杀手锏。 起码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杀手锏——陛下! 自太子薨逝,陛下不出意外再次病倒,并且于病中屡屡召见了几位宰相,显然是怕自己一病不起,在撑着嘱托身后事。 在宗亲们看来:一个病重的皇帝,必是疑心最深的,而一个失去多年栽培的太子之帝王,只怕更是多思! 如今东宫不在了,更没有人能制衡天后了。皇帝难道不会觉得中宫‘临朝独断’这件事很可怕吗? 宗亲们集体的心声便是:你是个皇帝啊,你得支棱起来啊! 最要紧的是,你要支棱不起来,我们这些亲戚就要倒霉了。 毕竟如果按照家族来论,皇帝就是李唐皇室的‘家主’,你总得庇护你的族人吧。 姜沃能看懂宗亲的心思,因而觉得…… 怪道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宗亲,实在还不如自己了解皇帝,对皇帝的‘仁厚’滤镜简直比崔朝还要重。 因而这夜,姜沃与崔朝说起宗亲来,语气略带无语:“宗亲们很相信陛下会爱护他们,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啊。” “可见陛下这些年的眼泪也没有白流。” 皇帝的性情吧,也是一绝:大概也是从做皇子的时候就做惯了黑莲花,黑虽然是本质,但他从来没放弃过保持自己的莲花形象—— 像恒山王李承乾去世,皇帝是真的伤心真的哭着加封且不说,只说那些他不太在乎的亲戚,比如‘房遗爱谋反案’中那一伙子宗亲,皇帝心里都想好了怎么分他们的遗产了,面上也要哭着道‘皆为朕之至亲,不忍治之于法。’。 哭一次还不够,之后‘被逼着’‘不得不’依法处置亲戚们后,皇帝还要再哭一遍,直到所有人都来劝他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为止。 当年长孙无忌都被皇帝哭麻了,觉得自己逼皇帝处置宗亲,逼得太过,会在别的事情上对皇帝让一让步。 因哭的太好了,许多宗亲朝臣就像崔朝一样,常常忘记皇帝转头就快快乐乐把人家的财产都抄到自己家里来,并且再也没管过这些亲戚们及其子嗣。 甚至许多拎不清的宗亲,至今还傻白甜的认为,皇帝当年真是被长孙太尉逼着抄家的,他其实很在乎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戚们。 因而,宗亲们才想出了这一招,来勾动皇帝对天后的疑心:陛下啊,你难道不担心,你一走后天后会欺负李唐皇室吗? 怎么说呢…… 正如此时崔朝对姜沃所说:“陛下确实是担心宗亲的。” 但他倒不是担心(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宗亲被欺负。皇帝主要是担心,人多势众的宗亲们在他走后,会欺负他家‘弱小可怜’的孤儿寡母。 在皇帝眼里,比起乌泱泱的李唐宗亲,他家天后和儿女们,实在是太势单力弱了。 这不,此时他还没走,这些宗亲就开始欺负人了! 崔朝最了解皇帝的心意,他替宗亲们摇头道:“他们不跳出来还罢,陛下精神短,料理不到那里。可他们这一动,陛下说不得会再次加重下天后的权柄。” 夏日夜晚,蝉鸣阵阵。 姜沃仰头望着树影,笑道:“那真是,多谢他们了。” ** 形式一片大好! 以上,就是宗亲们的想法。 许多宗亲们欣喜的发现:皇帝开始怀疑天后,想要压一压天后的权柄了! 最初的证据是,皇帝并没有直接杀掉那位对天后出言不逊的太常丞,甚至天后提出的流放三千里,都被皇帝改成了罢官,依旧令人留在京城内。 这一下可是大大鼓舞了宗亲们。 于是,便出现了第一个向皇帝‘实名举报’的宗亲——韩王李元嘉。 这位敢于站出来,也是因为他资格老。他是高祖李渊的第十一子,是皇帝正儿八经的叔叔,不是普通宗亲。 且他措辞也比较谨慎,道“天后实在权重,哪怕令天后摄政,也该稍加抑损。以免将来天后威福任己,肆意妄为。” 皇帝认真听完了韩王的建议,表示会认真思考,然后客客气气送走了叔父。 宗亲们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见韩王说完这番话后,皇帝虽然没有褫夺天后的摄政权,但韩王也没受到任何惩罚,于是敢于‘正义直言’的宗亲更多了。 天后上朝的时候,就屡屡有宗亲借着探望皇帝病体,来到紫宸宫与皇帝私下进言。 说的都是天后专权之事。 言辞也愈加激烈,从韩王谨慎建议皇帝‘稍加抑损天后之权’,变成了劝皇帝‘尽快新立太子,反正不管是周王还是殷王,都已经入朝听政了,立新太子后,就让天后交权退回后宫,做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 皇帝均不置一词。 便有宗亲以为皇帝在犹豫,是不忍多年夫妻感情,故而便拉更多人来说服皇帝:陛下,一个人的建言,你要犹豫,这么多宗亲都害怕天后掌权欺压宗亲,你总得考虑一下了吧。 对此现象,几位已经听过皇帝遗诏,在太子薨逝后又被皇帝宣去嘱咐一回的宰相们,都颇为无语。 王神玉还私下跟姜沃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怎么这么多傻子啊?陛下这明显钓鱼呢,还真有人前赴后继把自己挂到钩子上去。 * 而在宗亲越演愈烈的攻讦中,天后依旧稳如泰山。 甚至这日难得有点闲暇时,媚娘还邀姜沃过紫宸宫来下棋。当然严承财去中书省传旨的时候,说的还是‘天后请姜相议政’。 姜沃把手中的公文交给刘祎之,就到紫宸宫去了。 严承财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去。 窗扉门户洞开,院中无人。 两人便说起近来宗亲攻讦之事—— 媚娘捏着一枚棋子,边看棋局思考下一步落子,边随手在棋盘上敲着棋子道:“这件事上,我是信陛下的。” 姜沃看着说这句话的媚娘。 她听得出,媚娘这句笃定的信任,虽有夫妻多年的了解在里面,但比起夫妻情分,这句话里,更多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对另外一个成熟政治家的信任。 果然,媚娘落子后,说完了后半句话:“陛下不会为了几句流言,心血来潮的就改变自己对朝堂的布局。” 莫说优秀的,只说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不会在大局上反复无常。 哪怕这个布局,是会有风险——话说回来,世界上哪有毫无瑕疵的布局,人能做的,无非都是当前选项里,最好的选择罢了。 而作为上位者,选定了,就会坚持到底。 就像先帝,在选中晋王为太子后,哪怕当时晋王的表现的有一些让他担心的‘年少、过于仁善柔和’,但先帝也不会再半路被人劝一劝,就想着换个储君。 作为一个成熟的优秀的政治家,他们皆是落子无悔。 会支持自己选中的继承人到底。 * 下过棋后,媚娘又给姜沃展示了下,叫她来的第二个缘故。 姜沃看着天后取钥匙,开锁,然后取出来一个黑色的匣子。 她心中已经有预感,打开来看,果然,里面有不少纸页,写着此番状告天后的宗亲名字,以及具体言语。 媚娘在旁叹口气道:“我一向自问记性不差,但国事繁多难免有遗漏——还是记以笔墨的精准,也免得将来忘了谁就不好了。” 姜沃略带敬畏地合上匣子:好一份死亡笔记。 媚娘继续道:“说来,宗亲这个时机选的倒好,算准了陛下就算动怒,也不好大动干戈。” 今岁东宫已无,再大肆处置宗亲会令朝野动荡。皇帝应当只会挑几个典型责罚一番,告诫朝堂。 天后的手指,轻轻敲在匣子上:“剩下的人,只好留给我了。”!
第278章 何必走那条路? 调露元年,关中雨水颇多。 因多雨少阳,对皇帝来说,这个夏日比起往年的夏日,倒不算难熬。 于是皇帝就这样,边养病边拿宗亲们当鱼钓,足足钓了两个多月。而这段时间,天后则有条不紊带着宰相与朝臣们安排防涝之事。 直到雨水里带了些初秋清寒之意,皇帝才终于停止了钓鱼。 而让皇帝停下的缘故,还是因为……鱼急了。 皇帝一直没有表态,让告状的宗亲们从振奋到疑惑再到无语:陛下也太磨叽了,听我们告了那么久的状,怎么还不定下新太子,压制天后? 等什么呢? 他们阵仗闹得这么大,天后必也是知道的,别等来等去,陛下忽然驾崩了,留下他们被天后一锅端了。 得催陛下动起来啊! 这些宗亲皆是以辈分最高,跟皇帝亲缘关系最近的韩王李元嘉为首,便有人请韩王去催一催陛下,早下决断。 李元嘉这位皇叔,也有些搞不明白这位皇帝侄子在想什么。毕竟就他看来,宗亲们的建言,皇帝明显是听进去了啊。 当然,如果李元嘉见过当年皇帝是怎么应付长孙太尉的,就不会自信到觉得皇帝听进了他们的话。 可惜没有如果。 因此李元嘉就把皇帝的客气温和,当成了善于纳谏。 甚至还自发给皇帝找了个缘故,对宗亲道:“天后到底摄政多年,陛下便是想卸掉天后摄政的权柄,也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 “总得有个由头。” 而很快,宗亲们觉得,他们等到了这个‘由头’。 * 初秋,中书省。 这日一早,姜沃刚进署衙就见到了最初的一位同僚——现任太史令周元豹。 两人在朝上倒是常见,但这次周元豹直接找到中书省来,显然是有要紧事。 果然,都是熟人,周元豹就也不寒暄了,匆匆行个礼后不等坐下来就问道:“姜相昨夜观星了吗?” 姜沃颔首:“先有荧惑入舆鬼,过午夜,又见荧惑犯质星。” 荧惑,其实就是火星。 自古以来,在观星者看来,与荧惑星动有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素来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之语。 周元豹小心问道:“姜相,这天象……如实报给陛下?” 太史局在军国大事上,是没有三省六部那般实权,但因负责‘天象’一事,在某些朝局上,反而嗅觉更加灵敏。 比如近来,常有宗亲来太史局打听,有无异常天象。 周元豹就琢磨出这事儿不对。 他一直对着星辰祈祷,近来可一定别有什么异常天象,结果昨夜刚祈祷完,一抬头—— 好嘛,荧惑星动了,还连犯两星! 周元豹差点没哭出来,于是今天一早就先来中书省汇报这件事了。 他紧紧张张说完,就见前领导淡淡然然颔首:“荧惑星动是大事,太史令如何能不报?如实报就是。” 这件事也拖得够久了。该给宗亲们一个发动‘总攻’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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