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温声安慰道:“别怕,我只是睡着了。” 曜初原本是跪坐在摇椅旁唤她的,闻得此言,便伏在她膝上长久不动,半晌才道:“姨母吓到我了。” 姜握像她小时候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抱歉啊,安安。” * 而这一日,曜初并没有留在姜宅,也没有直接回公主府,她入皇城来到了蓬莱宫。 虽说姨母坚持道她只是睡迷糊了,但曜初觉得不对。 若只是寻常小憩,久唤不能醒不说,最让曜初惊心的是,姨母睁开眼的瞬间,似乎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晋阳姑姑还未回来,母亲,要不要先让奉御去给姨母诊一诊脉?” 而说完姨母的异样后,曜初不由略微迟疑了一下。 圣神皇帝的声音与窗外风雪仿佛:“还有什么?” 既然被母亲看出来,曜初也不敢也不能再瞒过去。 “我还从姨母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句话……” 在皇帝的示意下,曜初走到御案前,写下了这句话。[3]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第329章 圣神皇帝的‘拼图’ 蓬莱宫。 曜初离开姜宅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是下晌过去大半。 至御前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冬日的天色暗的早,今日又有风雪,故而殿外已经是黑沉一片,只时不时见到一团卷起的雪。 以及时不时,就把断枝吹到窗户上,砸出‘砰砰’之声的风。 这自然是惹人厌烦的恶劣天气。 “故园无此声。” 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最后几个字上。 只觉得心口如绞。 字迹熟悉宛然——她与姜握的字迹本就像,曜初幼时学字之时,大半时间在姜府,另一小半时间在宫中,无论跟谁学,字都是差不多的。 因此这句话虽是曜初写下来的,然而皇帝一眼看过去,便恍然如见姜握在风雪烛火中,立于案前写下这句话的样子。 “朕知道了。” 曜初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望着皇帝。 知道了?仅此而已?! 说来,曜初今日险些要吓死,然而在姜宅却又要强撑着无事。 没错,在姜握看来脸色苍白,被她吓坏了的曜初,其实已经是曜初故作无事的样子了。 因觉得姨母状态不对,所以在姜握安慰她后,曜初很快就强撑着道:“是,姨母是这两年太累了。来年,多歇一歇就好了。” 之后她告辞要离开,姨母望着外面的风雪,自然欲留她。 曜初罕见在姨母面前说谎,只说还有要事,要即刻入宫回禀。 其实说完这句话,曜初有一瞬间的担心也有一瞬间的期待:她怕姨母问她是何要事,继而看出来她是在撒谎。 然而,她又期待姨母追问她,甚至识破她的谎言,然后或是蹙眉恼火或是教导规训她。 然而姨母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笑道:“好。路上要当心。” 然后又倦然似要睡去。 曜初走出姜宅的时候,只觉得风雪如刀。 于是曜初急切入宫。 她觉得能在母亲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姨母没事。或者……哪怕有事,母亲能如从前一般,面对诸事都能拿出应对之策。 可是帝王只是神色默然晦暗,她说,知道了。 曜初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她再次道:“明日,不,我这就带着尚药局的奉御出宫。姨母必是病了。” 圣神皇帝这才抬眼,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朕教过你自欺欺人吗?” 曜初倏尔哑然。 皇帝根本未理会‘请大夫’的建言,她只是拿起案上纸张道:“这句话,不要示于旁人。” 曜初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面对皇帝与母亲的吩咐,只是乖巧应是。 她抿了抿唇,带了几分倔强道:“我自小出入姨母书房,所见姨母笔墨甚多,从未有一句示以外人。” 之后告退离去。 曜初走出蓬莱殿,裹紧身上大氅的时候,还在安慰自己:姨母说过的,会一直陪着她,直到…… 曜初忽然止步。 姨母说的是,直到“我”放心为止。 * 蓬莱宫。 圣神皇帝于屋内坐了片刻后,将这句话看了不知多少遍,起身出了殿门。 顿时,风雪加身。 “陛下,外面这个天儿……”原本在外间小茶室候着吩咐的严承财,原想劝陛下这种破天气不要出门,然而才说了半句忽然看清了陛下的脸色,于是立刻一个急转弯:“陛下若要出门,应当带上那只玻璃灯。” 圣神皇帝提着一盏不会被风雪吹灭的玻璃灯,从蓬莱宫前殿走到了后殿。 历来皇帝的宫殿,都类似于‘前朝后寝’——前面有殿宇可以接见臣子,有书房可以料理庶务,与重臣相谈。后殿则更加私人,可设为寝殿,朝臣不可至,专门用来夜间召见嫔妃。 但圣神皇帝情形特殊,并无,或者说此时并无妃嫔。 儿女也都已经长大,各有殿宇,没有随着她住的。 皇帝又是勤于政务之人,也懒得每日前殿后殿的折腾,于是只在前殿选了几间房舍打通做了夜寝之所,后半宫殿基本就是空置的。 连姜握也没怎么往蓬莱宫的后殿去过。 她以为,后面的房舍只是库房。毕竟曾经皇帝还让她去后面某几间殿中,挑过贡品。 圣神皇帝停在了一间房舍前。 精铜的重锁,只有她自己才有钥匙。 皇帝一手执灯,一手推开了门。 屋内,是一块块的‘拼图’,就如同她此时袖中的一句诗文,是关于姜握的,一块块的‘拼图’。 圣神皇帝合上门的瞬间,想到了许多年前掖庭。 那是她第一次听姜沃说起‘拼图’这个词。 魏晋之时,流行一种砖制壁画,即一幅壁画并不是在一面完整的墙上画的,而是用许多块砖组成——制作的过程,应当是先画出一幅画,然后刻成木模,分别印在砖坯上,最后再把这些砖块按照顺序拼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画。[1] 彼时掖庭的殿中省内,就有这么一幅仿照魏晋风的壁画。 当时姜沃一见,就道:“好像拼图。” 后来,圣神皇帝再见到‘拼图’,就是她做给曜初的玩具。是一幅完整的木版画被锯开,边缘都打磨的非常圆润,没有丝毫木刺才拿去给曜初玩。 当时的媚娘,就见女儿从旁边的小箱子里,一块块的找碎片,然后拼成一幅画。 就如她现在做的这样。 她回想姜握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所有话语以及举动。 一块块拼图。 圣神皇帝武曌,提着一盏玻璃灯,走过这间屋子的字与画,拂过每一张笔墨与每一件旧物。 这是属于她的拼图。 * 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一张火铳的图纸上。 这让她想起,就在今岁大年初一的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那一天午后,姜握自城建署归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火药气息。圣神皇帝就知道,她必是去练习火铳射击了。 原本,皇帝想就她如一只‘笨拙小熊’一样初学射击之事玩笑两句,然而却听姜握先说起的是晒盐法,并且与当年水泥的事儿做起了比较,然后笑道:“如今,终于可不用我了。” 皇帝当时就失去了所有玩笑的心思。 她站在窗口,看姜握弹了一下来觅食的小仙鹤。 仙鹤转身飞走。 于是那一夜,圣神皇帝做了个噩梦。 梦中,两人原本如常在窗前对坐说话,忽然眼前人就不在了,空留下一件冬日鹤氅。 圣神皇帝翻身坐起,冷汗湿衣。 她不及披衣就起身,手执烛台走到梦中的寝殿窗旁,去确认那里有没有空余一件鹤氅。 好在,没有一件委落在地的鹤氅。 但偏生,皇帝又见到白日正看了一半的书摆在那里—— 是《后汉书》,翻开的一页正是:“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窗外北风萧萧。 代马依风。北地的马只会眷恋北地吹来的风。 狐死首丘。哪怕死在异乡,狐首也要向着故土。 直到滚烫的蜡油落在手上,圣神皇帝才惊觉,是自己,没有握稳烛台。 而今日,手里拎着一盏玻璃灯的圣神皇帝,轻声自言自语。 “故园无此声。” 如今,噩梦要成真了吗? 圣神皇帝想:或许没有时间,让她不忍去拼完这幅‘拼图’了。 ** 天授二年,正月十八日。 昨夜风雪已过,今日天气晶明。 清闲下来的李淳风正在煮茶看书——他终于编完了新式数字版的‘算学教材’。 他的年假才算刚开始。 然而,他刚支上炉子,却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 圣神皇帝其实不愿来。 她初次见李淳风时,已然是皇后,当时只觉得很亲切——果然是多年师徒,李仙师与姜沃的举止神态很是神似。只是李淳风发如霜雪,更多了些萧萧肃肃,如飘然云壑之感。 更似世外之人,好似随时可乘风而去。 当年觉得亲切,如今,圣神皇帝实不愿来见李淳风。 不愿见到这种‘世外之感’。 尤其是经过正月十六日那一夜,在无数灯火人声之中,圣神皇帝却从未有过的清晰感受到——她随时可以不在此世间。 李淳风从圣神皇帝手里接过了一张竹纸。 他也忍不住轻轻念了一遍:“故园无此声。” 之后,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也提笔写了一首词,递给皇帝的时候道:“这是当年,她得知袁师过世时所写。”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2] “陛下素知她文风,难道觉得,这首词也好。”李淳风又伸手点了点圣神皇帝带来的诗词:“还有这首,是出自她的笔墨?” 皇帝颔首:“大约是情之所至。” 李淳风:……陛下,你要是这么盲目而不清醒,可没法谈了啊。 好在,圣神皇帝补充了一句:“便是文不至此,情却至此。”她放下诗文:“想必是‘故园人’所作。” 李淳风颔首,倏尔感叹:“其实这些年,她过的也很辛苦。” 他早就发现,弟子很矛盾。 在某些方面,她学习理解很快,比如数学原理和天象之说,但她在许多事上,又要花比别人多的力气,要很费劲才能做到跟别人一样——比如练字、背书、写公文,甚至是每一日的日常生活。 李淳风常见她露出一点跟别人不同的异样,又连忙学着旁人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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