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寻找有潜力的主君,又不是在寻找软弱不靠谱的男人。 若是换一个毫无登基希望、不被皇帝喜欢的庶出皇子;或是身份足够但本人没有智谋,根本没希望争得来储位的皇子,对媚娘表示看重和欣赏,媚娘早惊弓之鸟似的跑了。 她的人生正在谷底,每一次攀爬向上的机会都很珍贵,她没有机会浪费在废物身上。 媚娘已经确信,晋王是有机会,也有本事去争一争的人,唯一可虑的是,晋王本人想不想争呢。 若是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那媚娘也要跑路了。 这是个令媚娘分外紧张的问题。 李治依旧带着斯文清秀的笑意,话语听起来漫不经心又胸有成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1] 虽然外头天气晦暗恶劣至阴森,媚娘却只觉得心里放晴了一角,有光照了进来。 要知道之前的几年,虽然有姜沃的陪伴,宫正司众人的照顾,可媚娘心里依旧异常迷茫,丝毫看不到有希望的出口,无论怎么挣扎,似乎所有的路都走向最凋敝的一条:等当今皇帝龙驭宾天,她就会被压到感业寺剃了头发,一辈子当活死人姑子去。 如今终于看到一线光芒希望了。 若是太子储君之位易主,晋王也是想争一争的! 对李治来说,说出这句话,也像是去了一层枷锁一般:是啊,他为什么不能争。太子哥哥是嫡长子没错,若是他一直身子无碍,文治武功皆如父皇,李治绝对不争,绝对做最乖最贴心的弟弟。 可太子哥哥病了,他已经做不了这大唐的主人了。 那逐鹿者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媚娘听了李治这话,心下颇安,不由带笑用下半句话来回答晋王:“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王爷便是高材者。” 晋王莞尔:果然武才人不只是天然聪慧,更是博学饱读之人。且不光读诗文雅集,更熟读史书,《史记》里的典故也信手拈来,自己说上句她便知道下句。 这样你说上句,我便能对下句的谈话真是痛快。 外头的冰雹声在李治耳中听来,比以往宴席上的乐人演奏还要悦耳。 他索性敞开道:“可惜难遇辅佐之臣。” 因为年纪和序齿的关系,等他能争的时候,朝上的群臣几乎已经被瓜分完了。 说着与媚娘简略分析了朝上三省六部,称得上宰辅要员的官员的站队情况:不是太子的人便是魏王的人,再或者就是坚决不动摇的皇帝的人,比如房玄龄魏征这种,根本不站队,完全从皇帝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皇帝要保太子他们就保太子,皇帝要废太子他们也会听从。 这种老臣也绝非李治能收服的,只怕他要真动了这些老狐狸的主意,才会立刻失去储位的希望。 此事媚娘早替晋王想过许多遍了,此时试探着问道:“晋王既愁无人相帮,那就在眼前的至亲骨肉,晋王怎么忘了?大司徒常行走于宫中,晋王与之多加来往也再寻常不过。” 大司徒长孙无忌。 “舅舅?”李治还真未想过长孙无忌,因在他看来,长孙无忌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并不会也不用参与到这件事来,毕竟父皇的意思很明白了,只愿意立嫡子为储君,那么对舅舅来说,谁当下一任皇帝都无所谓的。 “有所谓。”媚娘却是旁观者清:“王爷请先恕我冒犯文德皇后之罪。” 李治微微点头后,媚娘才继续道:“我听闻皇后娘娘仙逝前,曾特意向圣人进言,道兄长不宜做官过高。因此有几年,大司徒都只是开府仪同三司。”属于一种不是真正三公,但跟三公待遇一样的名誉称号。 但今年太子之事出了后,皇帝为表示自己依旧看重太子和长孙家,也为了长孙无忌这些年的功劳,便直接册其为大司徒,不用再‘同’了。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皇后娘娘临终前嘱托,但依旧没有坚辞大司徒,可见本人并非不慕名利国舅爷,心中是很看重权势的。 那么哪个外甥做太子,对他就很重要了。 要是跟他不亲厚的侄子将来登基,很可能把舅舅当成吉祥物供起来,不会再有如今宰辅的实权了。 不必媚娘再说,李治属于走入了思维盲区,此时被旁观者指出,一点即明。 真是场好冰雹! 李治这边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去刷舅舅,接着更与媚娘开诚布公道:“我知才人与姜太史丞情同姊妹,分外亲厚。因太史局人多眼杂,不得细谈,故而想请才人转告姜太史丞。若是她愿意于储位之事上助我,将来我必不负之。” 他认真道:“起码不会只因姜太史丞是女子,就空耗其才,将她隔绝于朝堂之外!” 李治深知太史局内若有一个自己人,可太重要了! 若是父皇真要废太子或是立四哥,这天象之说必要过问的。 媚娘也敛了笑容肃然应下:“晋王放心,此话我必转达。只是妹妹的应答,还是应当她亲口说与晋王。” 晋王点头:“好,过些日子我便再寻个时机,往太史局走一趟。” 夏日的冰雹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谈话的功夫,只听外面雹子落地的声音渐渐稀疏了,想来很快就会过去,随时都可能会有宫人寻过来。 两人也就同时默契不再说那样敏感要命的话题。 李治感叹了一句:“武才人与姜太史丞情分真好。” 他感叹完毕,便见媚娘眉眼弯了起来,似笑似叹又是满足:“是,我入宫这几年,若无姜妹妹陪伴,只怕活的便如方才的天儿一般,晦暗无光。” 她看向李治:“再难的路,只要有同心人陪着,便没有那么苦了不是吗?” 李治深深颔首。 却也不由羡慕起来:他兄弟们倒是多,可惜一母同胞的年龄差的大,打小没法一块玩一块长大;隔母的又总有隔阂,彼此有一道鸿沟,走不到一处去。 好容易三年前来了个崔朝,是心意相通的好朋友,结果又因他生的太好被牵连,被迫往西域去了,千山万水连封书信也难通。 如今看媚娘提起姜沃的神色来,孤单晋王着实羡慕。 若是能有懂他的人,一世陪伴他,就好了。 他的目光,又想又克制地落在媚娘面容上。 那样明媚的侧颜,哪怕在如此晦暗的亭子中,如此阴沉的天空下,都明亮的让人心安。仿佛哪怕经历再多雨打风吹,她依旧会这般坚定。 ** 在李治开始按部就班刷舅舅的这一整个夏日,媚娘做了许多针线活。 她算着过了炎炎夏日,圣驾就会从九成宫回去。 在九成宫这几个月,原本分给她的才人屋舍基本都空着,她几乎就成了宫正司的人,一直跟姜沃住在一处。宫正司上下对她也都很和气,至少很客气。 媚娘便准备做一些针线,回头分送诸人。 哪怕不多值钱,总是她的态度。 姜沃见媚娘白天黑夜的做针线,因知道这是媚娘给宫正司诸人的心意,倒是不好拦。因怕给媚娘百上加斤,特意早早言明的不用给她做,只道她常年穿太史局官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尚衣局和式配就的。 * 媚娘忙于做衣裳,李治则忙于做小棉袄。 他本来就是二凤皇帝的贴心小儿子,如今更是化身成一个贴心小外甥。 夏日渐长,长孙无忌见晋王的时候也渐多。 起初是晋王拿了一条不太懂的律法来请教他,这可是专业对口——从贞观初年起,长孙无忌就负责总结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律法,去芜存菁,耗时十年拟成一本《贞观律》,朝廷颁行于天下。 如今他虽不管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但朝中若有惊动圣人的大案,三司会审必得请他,毕竟这位是律法的草拟与定稿人之一。 此乃长孙无忌最傲然的功绩之一。别说他有旁的从龙之功,便是没有,只此一本律法也足以传世,足以挺直腰板位列宰相,不会被人说这官位只因妹妹是皇后的缘故。 因此长孙无忌见小外甥来问他最拿手的律法条文,自然是欣然讲解。 李治也乖巧笑道:“我知舅舅公务繁忙,从前都是不敢打扰的。只是这回我拿着律法去问父皇,父皇说舅舅才是真正的律法大家,让我来问,我才敢来。”他的眼睛清亮温润,带着满满的濡慕和一点点羞涩:“从前只见舅舅在朝上的样子……不知舅舅私下这样和气。” 娘舅亲,娘舅亲,舅舅的地位从来不一般,是极有威信的。 只是长孙无忌的外甥都是皇子,搞得他这个舅舅发言机会不多,甚至跟外甥们都没有很熟(也不好走的太近太熟)。 也就李治是皇帝登基后才出生的皇子,彼时大事皆定,长孙无忌出入宫中再不似当年出入秦王府那般扎眼,这个小外甥才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而李治又是天然最讨长辈喜欢的斯文乖巧型,讨教了几回问题后,本来因皇子与臣子间隔略有些生疏拘束的两人,渐渐就随意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舅甥相处了。 李治双向刷分,不但去找长孙无忌讨教律法,还跟几个表哥玩的特别好。尤其是大表哥长孙冲,这位除了是表哥还是亲姐夫——皇帝看重长孙家,把嫡女长乐公主直接许配回了长孙家,增耀门楣。 而有长孙皇后这样的姑姑,长孙无忌这样的父亲,长孙家其余的儿子们混的自然也不差,有两个就常在宫里行走,做禁卫长史,都比李治大不了几岁。李治就常去找表哥们玩。 他虽生的清秀,但到底是天可汗的儿子,二凤皇帝之子,骑射称不上绝佳也绝对称得上娴熟,从个人素质上也很能跟禁卫们玩到一起去。且晋王的好脾气人尽皆知,长孙家的几个表兄弟对他畏惧也少,玩多了以后更觉亲密,回家不免说起,皇子里晋王最和气。 相较而言,那忙着办文学馆的魏王李泰,当然不会跟禁卫表兄弟们一起玩,也当然不显得和气了。 这还不算,最让长孙无忌动容的,是有一回变天,他在朝堂上嗓子有些痒,就努力压着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是大司徒,位列前排,跟皇子们极近。 虽说周围人都听见他咳嗽了,但只有他的好外甥雉奴,第二日给他送了一盒香药腌制的枇杷和梨肉,眉眼间还都是担忧道:“舅舅,这是生津止咳润肺的药果,你吃一些嗓子就好了。” 宫里皇子公主贵人多,许多吃不下苦药汤,尚药局就弄了些药果子,甜甜蜜蜜哄贵人们吃,有没有药效不说,但确实好吃且润肺,总之吃不坏。 虽然不知道药效如何,但就这份心,长孙无忌就很感动。 他这个舅舅居然吃上外甥的体贴孝敬啦! 然而长孙无忌接过来,李治却又不放心,竟然还叮嘱道:“舅舅,虽说这香药梨肉好吃,不过也不要吃太多,到底是药腌的果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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