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权势大不如前,但武士彟家底颇丰,媚娘十岁前也依旧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直到三年前,太上皇李渊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荆州。 武士彟悲痛过甚当即呕血,病了两月就直接过世了,媚娘的日子才从明亮无忧的少女时光一下子掉落到了尘土里。 杨氏没有儿子,媚娘的两个哥哥都是前妻所生,与继母和妹妹们感情生分不说,还常年怨恨继母出身杨氏,父亲敬重她甚至过于原配。 武士彟刚下葬,家中唯二的两个男丁就把持了所有的家财,甚至直接翻脸将杨氏母女四人赶出了家门。 杨氏只好带着三个女儿回长安投奔娘家兄长,路上媚娘的小妹还病死了。好容易到了京中, 寄住在舅舅家,过得也是寄人篱下冷暖自知的生活了。 还是去岁长孙皇后病逝前听闻开国国公竟有继室和女儿流落在京,还得借住亲戚家,便报给了圣人。 长孙皇后看不惯这样的事儿——她年少的时候与同胞哥哥长孙无忌,也叫异母兄长孙安业给撵出来过!此情此景正对幼年苦楚。 二凤皇帝跟妻子是青梅竹马,对她年少事儿也深知。二凤皇帝的脾气,除了太上皇和前太子(需注明,得当年的太上皇和太子),还没有人能叫他知道委屈两个字怎么写呐! 何况是委屈了他的爱妻,比委屈他本人更甚。早在二凤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就把长孙安业削的身上半个官职也没有了,要不是念着到底血缘斩不断,都姓长孙,不好让皇后有个获罪身亡有辱名声的哥哥,二凤皇帝就得请长孙安业去死一死。 而武家这边,原本武士彠的爵位虽没有传下去,然他生前是荆州都督,官位也是足以荫子的,其两子都得封了五品的虚职。 就在长孙皇后提过这事后,二凤皇帝干脆利落就把这两人的官职抹了,让他们滚回老家去闭门思过。 这边罚完官职,另一边,为表示他亦厚待曾经的开国功臣的遗孤,他便让长孙皇后赏了一百匹绢给杨氏,又择了武士彠的第二个女儿(因第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入宫为嫔妃,还独独给她赐了名。 某种意义上说,媚娘这个人跟一百匹绢,在圣人眼里都是一样的,是施恩太上皇旧臣的恩典。 * 陶姑姑自不会将皇帝召武才人入宫的缘故说的这么透彻,只与姜沃说了武家之故,又叹道:“所以我才说,武才人可惜了。义原国公故去后,圣人并没有恩旨,武家就此便没了爵位,家中亲兄弟又这般不做人,杨家又是外家……进宫后难免身份上尴尬了些。” 要是武士彠还在,武才人没的说,肯定是新人里出身最好的一个,然现在却落到中下游去了。 家里有爵位,和家里有过爵位完全是两个概念。 小小年纪,饱经离丧,甚至亲历兄长反目驱逐抛却之苦,又饱尝三年寄人篱下之愁,武才人这般颠沛际遇陶姑姑说起来也不免感慨。 又看着姜沃:这两个孩子也算是有些同病相怜了。 * “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几乎同一时刻,媚娘也有了这般感慨。 与其余年纪相仿,爱娇不受气的少女们不同,媚娘极少发没必要的牢骚:作为天子嫔御入宫,却只能住在宫女所居的掖庭,用王才人的话说自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论理论情儿都不该这样!” 媚娘不接话,只是心道:这是打小没经过波折的,才理直气壮觉得这世道会‘按理来说’。 媚娘在心中冷静道:按理来说,母亲正正经经先帝赐婚的正室夫人,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还不该被赶出家门投奔亲戚呢。 没有什么‘按理来说’,更没有什么‘有这等身份就一定能得到这等身份相应待遇’的所谓公道。此时的媚娘纵然还没有接触到权力二字,但已经明白凡事要靠自己,没有真正权力和武力的身份就是废纸。 媚娘抬头看掖庭的天。 进宫这三日,长安城都是极晴好的天儿。 但这几日媚娘总梦见三年前。 梦见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她们姊妹三个回长安投奔亲戚时,路上连绵不断的雨天。 阴沉如同压在人鼻尖上一般铅灰色的云,潮而冷似乎一捏一包水珠的衣裙,面色苍白的母亲和几个神色晦暗辨别不清的老仆。好多次母亲不得不小心的撩开帘子,亲自去与车夫交涉。 车夫说官路上有塌方,驴车过不去的时候,母亲脸色青白咬牙坚持不走小路。 她们孤儿寡母又带着钱财,若是同意车夫走小路,说不得就成为了山林里的白骨! 那时候母亲搂着媚娘低声道:“二娘,你们姊妹三个,你大姐少有决断常被人牵着走,小妹更羸弱不懂事,唯有你能帮阿娘的。” 于是那一路,媚娘便总朗声问起母亲,长安城中的舅舅,父亲曾经的旧交,说起舅父们寄来的信怎么盼着她们母女去,以此震慑觉得她们是无依无靠孤女寡母的车夫们,甚至是杨家多年的老仆们。 人心如鬼蜮,媚娘早早便尝到了担心受怕的滋味。 最终她们平安到了长安。 媚娘彼时年幼,这几年回想当年入长安,才越发觉得后怕:母亲表现得软弱糊涂一点,或许她们这辈子都到不了长安了。 很多时候情绪是多余而浪费的,唯有冷静甚至是冷酷,才能保住自己。 应召入宫,明明得天子赐名,却也如旁人一般被封为才人又被安排在掖庭,媚娘心里当然也有落差,但失落后最要紧的还是寻法子好好活着。 既然住在掖庭,就要守掖庭的规矩。媚娘是早想好要与宫正司的女官套一套关系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宫正司派来的正七品典正,竟然是个瞧着比自己还面嫩的小姑娘。 不止她,其余两三个想要结交宫正司的才人,也都极吃惊于这位典正的年轻,并因此不愿再出面主动示好——跟宫里一位年长的姑姑示好,还好扯一块要讨教的遮羞布,但跟这样一个小姑娘主动示好,除了媚娘外,其余才人都没好意思。 因此,媚娘上前说过话,拿到了可以常去宫正司的‘特殊待遇’后,其余几位才人都是心里又懊恼又泛酸,不免挤兑了两句:“这样年轻的小宫人,咱们到底也是五品才人啊,有人倒也舍得脸面去兜揽。” 这些话媚娘不但不恼,还不由一笑:这就是酸了啊,越发说明自个儿做的没错。 于是她趁热打铁,又找上严承财,言辞婉转问起这位姜典正为何如此年轻就能做上女官。 严承财捏着手里多出来的几枚银锞子,笑呵呵把姜沃的来历介绍了一遍:这不是什么私密事,知道的宫人甚多,尤其是先德仪女官,不只宫里,连宫外命妇们还有不少记得她的。 媚娘听完姜沃的旧事,就起了同病相怜之感:唉,这位姜典正与自己一般命苦。若是她爹娘没出意外,她亦不必进宫,也会是宫外富足人家欢喜无忧的小娘子吧。!
第6章 休沐日 “水烫不烫?” 姜沃舀了半瓢水,轻轻浇在媚娘垂到木盆里的乌发上。媚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水润湿后如同质地上好的黑色绸缎。 媚娘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不烫。”姜沃就加大了一点水流。 旁边还蹲着一个挽了袖子的小宫女,见武才人的头发已经湿润了,就忙将沐膏抹在武才人的发上,轻轻揉出细小的泡沫。 添了麻子仁和白桐叶的沐膏,散发着一种刚割过的草地那般近乎辛辣的清香。 日光灼灼,宫正司院外的树上,蝉已经开始‘滋儿哇滋儿哇’乱叫。 转眼间,姜沃已经到这大唐两月了。 季节不知不觉从春转夏,就像她跟武才人的关系一样,两月来迅速升温。 宫内的女官跟外头的官员一般,都是十日一休沐。 看着十天一休不多,但架不住大唐节假日多,不光中秋、新岁、端午等正经放大假,连立夏立冬等各节气、春秋二社都可以放假,真折算下来,大唐放假比现代人还多,每年能放一百多天,还不带调休的。 如今姜沃每回休沐/放假,媚娘都会来寻她顽。 天气愈热,两人也日渐相熟后,便常约着一起沐发——回到大唐来,洗头都成了件很麻烦的事,无怪要把假期叫做休沐,确实需要单独的一日。 只说这热水吧,要不就拎着大壶辛辛苦苦去厨下抬,要不就要现用炭炉生火烧水,独自一人是很难一边把头插在盆里,一边兼顾烧热水的火炉子。 且这会子姑娘们的头发都又长又多,没有淋浴头,若没人再上头拿葫芦瓢舀着水淋下来,只靠自己扑腾水,很可能衣裳都湿透了,后脑勺的头发还没洗透。 * 给武才人抹过沐膏后,两个小宫女就抬着木盆子,顺着廊下水沟泼了残水,换了新的一盆温水过来。 姜沃重新舀着给媚娘冲干净头发。直到看不到沐膏残留的白沫,姜沃才放下瓢,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大块麻布:“好了好了!” 媚娘闻言便抬起来,一只手将长长的湿发挽在手里,另一只手接过姜沃递的麻布巾,两手很灵活的就把头发和麻巾牢牢绞在一起,固定在头顶,像是阿拉伯人的缠头巾一样。 她眉心上还带着一点洒下来的水珠子,显得一张粉面越发像是夏日刚冒出来的荷花一样娇丽。 “夏日还是要用麻子仁的沐膏才爽快。”媚娘对宫廷夏日限定清凉款沐膏给予了高度评价。 姜沃也觉得这种辣辣的青草香,比之前春天的梨花或木瓜花的沐膏,闻着更舒坦。 “来,换你来洗。” 小宫女重新换过了水,姜沃跟媚娘就调换了位置,姜沃坐到小板凳上把头埋在木盆里,媚娘舀了水给她慢慢浇着。 头皮逐渐感觉到丰沛湿意,姜沃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在喝水的植物。 媚娘一边舀水,一边不忘嘱咐炉火旁守着的小宫女:“再烧完这一壶也就够了。” 姜沃头还在盆里,就挥动了一下手臂:“先别熄炉子,一会儿我还要煮茶吃。” 媚娘不由就笑了:“还煮茶?你又一点也喝不惯!我也不喝的,别浪费了。” 姜沃坚持:“再煮一次尝尝。” 媚娘边笑边摇头,夏日的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子温热,因她刚洗过头发,这样的热风扑面倒不觉得燥热,只觉得舒爽。 如她此时的心情一般。 进宫后日子难捱,唯有到这宫正司她心里才觉得舒服。 她作为五品才人,入宫后也分到了两个小宫女。若说沐发,在她北漪园带着自己两个小宫女沐发也未尝不可,只是她情愿来宫正司寻姜沃。 她们作为嫔妃入宫两月了,圣人却愣是不闻不问,一个也没有召见过。以至于北漪园内气氛沉重压抑,尤其是王才人这种爱挂脸子的,近来越发出入都耷拉着脸,宛如每个人欠了她八百串钱一般。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01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