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叙过疾病事,卢照邻请姜沃看他今日带来的诗稿。 姜沃翻开来——原本她只想要一首卢照邻亲笔书写的诗词当做纪念。 既然来到了大唐,见到了历史里的风云人物,姜沃就忍不住开始收集各位的真迹。 然而卢照邻却把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全部诗文都抄了一遍,陆续拿了来。 直到把自己的诗文都送完了,这回又送来别人的诗。 卢照邻道:“这两年间门,我随着邓王也将天下走了小半,一路所见各地才子的精妙诗文不少。我特意抄录一些,请姜太史丞鉴赏。” 姜沃捏着手里沉甸甸厚厚一卷:啊,卢司马这人真实在啊。 她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首极熟悉的诗文映入眼帘:“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她怔住了。 卢照邻见她忽然不动,便顺着她手停住的一页看去,见是这首王绩老先生的诗作,便眼中生喜:这也是他收录的佳作中最爱的一首!果然姜太史丞也喜欢,当真是知己。 他解释道:“王老先生原本是在隋朝国子监出仕的,当今圣人登基后,我父原想荐王老先生继续入朝为官,然而老先生只道自己不合时宜,不肯再出仕。” 卢照邻对这首诗很是喜爱:“自魏晋来,诗文逐渐繁丽华靡,一眼望去倒是花团锦簇,看多了却觉得有些令人生腻。唯有王老先生这首,望之朴素,却百读不厌。” 姜沃看着这首从前课本里的熟悉诗文。 这首《野望》的最后一句是“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当年背书的时候,她才是小学生,只是摇头晃脑背课文,无甚感觉。今日再见,却百味杂陈。 相顾无相识……文字的力量就是这样沉重,能够直入心肠,让她恍然,她也再非旧时人了,就算站在从前亲人跟前,也是相顾无相识。 而在卢照邻眼里,就见姜太史丞忽然神色微茫,又似有无尽感伤。 他也怔住了。 他自见姜太史丞来,她一向是神姿高彻,超脱外物,自令人仰慕心折。 不料今日竟见她流露出这般伤感,不由想起邓王提起过的话,姜太史丞是年少父母双亡,这才进宫由女官抚养长大的,中间门还病了好几年,口不能言,人人都以为她是哑女,谁料能被两位仙师看中,收做徒弟,且还真就学有所成。 邓王是把这些消息,当成令人惊奇的稀罕事来说的,还点评道:果然是奇人有异事。 但此时卢照邻回想起眼前人的生平,倒让他心中滚过一把针一般细细密密疼了一会儿。 甚至于下意识抬手按了心口。 他少时也学过一点岐黄医道,起码能分清五脏六腑。 原来他觉得心疼、伤心只是比喻:心不过一脏腑,与脾胃何异?只有生了病才会疼,哪里会情绪所致就心痛起来? 如今却觉出来了。 他犹自怔怔,倒是姜沃伤感了几息后就回转过来:能够重活一次的造化,她更应该珍惜而非自哀。 她抬头想跟卢照邻道谢,谢他带来这首诗。却见卢照邻捂着胸口,眉毛微蹙,不由紧张道:“卢司马……卢司马身体不适?” 可别现在就犯了心绞痛或是心梗啊,如他所说,孙神医可不在京中! 这会子病了,可只能去尚药局喝灶灰水了。 卢照邻这才回神,一对上姜沃眼神,倒像是被火焰烫了一下似的,连忙把头转开了,然后起身行礼,匆匆忙忙告辞。 姜沃还不忘嘱咐道:“有病赶紧看大夫呀!” 卢照邻走到太史局正堂门口,没忍住回头再看一眼—— 从正门看过去,太史局正堂内被一扇扇屏风分成错落有致的一块块区域。姜沃自打做了太史丞后,自然是在一块靠窗,日光充足的好位置办公。 窗外冬阳格外温柔,洒落下来并不觉刺眼,只觉得像是流淌的金色蜂蜜,几乎想让人伸手沾一点阳光尝一尝,是否有看上去那样甜。 最甜的日光……卢照邻的目光落在姜太史丞低垂看书的眉眼上,只能看到她鸦羽一般的黑亮的长睫,日光凝于其上,似乎要滴落下来一般。 这一滴日光一定是很甜的。 * 说来也巧,卢照邻不过是一回顾,站了很短的一刻而已,偏偏就让白日难得从后头出来的李淳风给看见了。 李淳风的一双眼可谓是看透世情,多少朝臣的九曲心肠都看的明白,何况这样难掩的小儿女情思。 姜沃正低头继续品味那首王绩老先生的《野望》,忽然前面投下一片阴影,还有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姜沃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李师父。 他们常年手持卦盘的人,手上的薄茧位置与持笔人的略有不同。 她起身问好:“师父。” 李淳风脸色却有些古怪,指了指铜壶滴漏对她沉声道:“过一刻后去袁师处,师父们有话嘱咐你。”见姜沃应了,李淳风忽然又踟蹰道:“嗯……还是过两刻,不,刻再去吧。” 他要先与袁天罡商量下。 姜沃应下,有点好奇地看了看李淳风:需知他们太史局的人,专研历法星象风云气候,对于时间门上要比其余衙署的官员看的重算得清,李淳风小讲堂开课的时候就是如此,说是几时几刻开,就要开。 怎么今日在这里,一刻两刻刻的纠结起来? 李淳风都要走了,又转回来道:“这一本诗册是方才邓王府上卢司马带来的?” 姜沃点头。 李淳风直接伸手拎起来:“师父先拿走了,这等闲书完了差事再看,不要分心!” 说完就塞在袖子里装走了,准备回去先抖搂一下里面有没有夹带什么文字。 被没收诗集的姜沃:?师父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 李淳风直接去到袁天罡内室。 初冬已至,李淳风走在路上觉得寒意颇重,刺的脸上微微发疼。然而进门后就觉得一室温暖还带着清幽香气,又见袁师正在靠着熏笼晒太阳,如此正面背面都暖和舒服,他本人直接就睡过去了。 看的李淳风都羡慕的酸掉了。 “袁师好惬意!” 袁天罡听到他进门,仍旧非常魏晋名士坦腹东床地靠在熏笼上:“也不甚惬意——你这不是来找事了吗?” 给李淳风噎个半死。 于是李淳风风度尽抛,立刻去坐在袁天罡对面,像撕一块巨大的膏药一样把袁天罡从熏笼上扯起来坐好,又将诗集塞给袁天罡:“看看!看看!袁师只顾高卧,难道徒弟是我一个人的?” 袁天罡不得不拿着书坐直了,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啊?你这是又怎么了?” 他再能掐会算也不是真千里眼顺风耳啊,李淳风忽然拿着一本诗集跑来,抱怨这一句,难得把袁天罡逼出了一个茫然的‘啊?’。 李淳风就把方才见到的一幕与袁天罡细细说了。说的口干还提壶给自己倒一杯饮子喝,入口却是一怔:“这是茶吗?似乎只有茗叶?没放别的?” 袁天罡点头:“让你操心的小徒弟就喜欢这么喝清茶,也常送来让我喝,还说我偏好肉食,多喝些清茶好。” 李淳风闻言,在焦虑中又升起一种欣慰心软,忍不住叹气道:“这徒弟咱们收了四年了,真是处处周到比女儿也不差什么了。” “但袁师,说句心里话,起初见她是个小娘子,我虽有收徒之意,但却没有收亲传弟子这般看重。直到确认她是个女官,是无恩典不能出宫嫁人的宫中人,才下定了决心收为亲传。” “并非我这做师父的,偏要看徒弟孤苦一世。而是一来咱们观她命相,是不宜早婚配的。二来,她作为女子,能正正经经进太史局,一路做到六品丞,实不容易。” “如今她年纪还小,学的时日也不够,咱们二人的本事,她学到不过四成,只怕再学十年才能真正出师。” “若是这会子弃了前程,去做了人妇,真是前路尽毁!” 这般说着,李淳风又焦虑起来,甚至开始发脾气,对袁天罡道:“袁师也不管一管!太史局的事都扔给我一个人罢了,怎么对徒弟也不上心?!” 袁天罡奇道:“你只看到卢郎君回眸而已,又不知小沃的心思,怎么就觉得自家孩子要抛了这太史局的差事,去嫁做人妇?” 李淳风叹了口气:“那不是普通人啊,是世家卢氏。那卢司马本人,又是难得的少年才俊。” 但在李淳风看来,什么少年才俊也不值得徒弟放弃太史丞的官位——男人儿女情长或许会一时误了正事,但女人儿女情长便是误了一生啊! 男人机会多,便是做了许多错事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之说。男人一时为了感情不追求事业功名,之后一朝幡然,再想要去追逐也总有出路。但女子若是一时耽搁了,便一世再不会有机会! 远了不说,平阳昭公主如此经天纬地之将才,若非乱世,若非高祖之女,一世不过也就嫁做人妇寂寂无名过去了! 要是这会子徒弟看重世家名望,卢郎少年英才,动了嫁入名门安稳做贵妇人的心思。 将来进了内宅才觉得憋闷,才后悔想走出来,就绝无可能了。 于是等候徒弟来的李淳风像是脚下有炭一样,就是停不下来的走来走去。 袁天罡不由问道:“你对咱们的徒弟这般没有底气?她若是那种寻常姑娘,想着针线女红将来相夫教子的,又岂能得咱们悉心教导四年?”这四年,两人可没有一点藏私,尤其是袁天罡,总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只怕来不及似的教导。 他一世以相人出名,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人。 “那便是卢家子,是多少人都想与之结亲的世家,可观小沃素来言谈举止间门,并不以世家多么推崇啊。”何止是没有多么推崇,简直是视如寻常。袁天罡有时候都很奇怪,为何这孩子养在阶级最分明的宫廷内,竟然对世家毫无敬慕。 姜沃确实没有感觉——她可是新时代走出来的,那是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最光荣。一个人本身,自然远比家世重要的多。 比如崔朝,旁人提起他,都会先提起他是崔郎,崔氏的崔。 但姜沃觉得他的人(脸)远比他的姓氏更重要。 袁天罡正念叨着,姜沃就到了。 两人一齐转头,就见小徒弟在门外时,还是清风流云一般的神色,整个人也淡的像是一抹微云,高而远,明明坦坦荡荡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完美继承了他们的玄学范儿。 进了门后见到只有两位师父,却又是放下屏障,粲然一笑,来到桌前熟门熟路沏茶,依旧是此时尚未流行开的清茶,然后向盂中泼了师父们杯子里的残茶,重新倒上了热的。 “已经快正午了,我沏的就淡些,免得师父们夜里不好入睡。”说完却又问李淳风:“师父要不要单独喝浓茶?”你还要值夜班跟星星有个约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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