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千年后的人,姜沃不得不惋惜感慨:这套书若是能流传下来,一定是研究大唐历史不可多得的瑰宝。 惜乎毁于南宋末年,只剩寥寥残本。 魏王带领一种学问出众的博学鸿儒,历经五年余终成此书,实在是一大功! “不但是实实在在的功劳,魏王还格外会说话呢。”李淳风想到朝上魏王李泰的言辞,就有点酸的倒牙。 “魏王道:他原本是想汇集东汉后的文赋,毕竟他更擅诗文而非地志。只是……” 李泰在朝上动情表示:只是想到父皇文治武功天下大治,炳如丹青功至天地!那便再难也要修《括地志》! 毕竟父皇日理万机,难以走遍大唐辽阔万水千山,那么儿子便将全境之地,都与父皇搬了来,您只要想看,随时都能看! 这话酸的,把元宵灯会上的房相都比下去了。 袁天罡和姜沃都表示:啊,好会说话一魏王! 对一个皇帝来说,能看到他所有疆土子民汇聚成这数百卷书,一定是极高兴的事儿。 而做这件事的又是他最喜欢的大胖儿子青雀,那可不更欢喜了? 姜沃端着茶道:“有这样实在的功劳,又有这样的孝心,魏王这个风头着实大了。” “只是,自古地政不分家……” 向来是帝王才能掌‘九州之图’,毕竟地志不仅仅是记载山水,也会记录一地,可驻军防的兵家要处! 魏王修成《括地志》,对天下各州的了解只怕比太子还深。 可他一个王爷,了解的这么深是要做什么呢? 师徒三人都没再往下说,姜沃也只是换了轻松的话题: “可惜咱们看不到《括地志》。”姜沃是真想亲眼瞧瞧这套奇书,对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哪怕身不能至,也心向往之。 可惜这样全面的地志,跟舆图一样,都属于国家机密文件。 这一整套书一定会置于藏书楼,作为收藏典籍,非皇帝允准,不能借阅。 李淳风闻言道:“整套自是弄不来,但我这里有十来卷——凡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了十六卷书作为纪念,你拿去看就是了。” “诶?师父也参与编《地括志》了?” 李淳风点头:“魏王府上萧德言萧老先生曾让我写过有关地势卷的序。”毕竟李淳风除了通晓星象,亦通风水阴阳之术,对天下山川河流的大势很有见解。萧老先生找到他写序与审稿也是正常的。 姜沃双手合十:“那太好了,谢谢师父。” 袁天罡忽然在旁笑道:“先后五载方成奇书,经手者不知多少人。魏王若是与每个参与编书的人都送上十六卷书,着实是个大方人。” 这会子的笔墨纸砚都是小奢侈品,书自然也很贵。 偌大的长安城内,能够雕版印刷的铺子,也只有东市上的两家,可见印书的昂贵和稀罕。 绝大部分书都是靠手抄本流传的。 魏王这样大批量送书,不管是令人手抄还是雕了板子去印书,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有魄力的破财了。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魏王不光做好事,还深谙做好事要留名的精髓。 * 魏王很喜欢穿紫袍。 一来他封了魏王,他最喜欢的花便是牡丹里的明种魏紫;二来,唐朝官服颜色按从尊到卑也是紫、绯、绿、青这样的排序,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 于是魏王的各种常服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绣以精致花纹。 自他呈上《括地志》后,圣人龙心大悦,常要召见魏王相伴左右,正好魏王手上也没了急事,也就开开心心常伴圣驾左右,恨不得连吃饭睡觉都在立政殿,那存在刷的,云湖公公都觉得自己没啥事可干啦。 这样十几天过去,皇帝便发现一事,问道:“近来你穿来穿去,怎么就这么两套衣裳?”又指着他身上这套:“这缎子颜色都有些褪了,可见是下了几回水了。怎么不换件新衣裳?” 魏王立在一旁替亲爹磨墨:“如今儿子也不是小时候,爱纵性用钱的年纪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去岁《括地志》成书,各项各处账目报上来,给儿子看的心里都疼坏了。又想着父皇教导,便在日常用度勤俭些。” 又亲亲热热与皇帝悄悄道:“且不瞒父皇,儿子还要面子。这几年来编书,请教了不少朝臣大儒,如今书成了,总不好就这么过去。于是儿子从私库里出银子,挑出与各地政事署衙无关,传出去也无妨的二百卷书,令人雕出板来印了许多,分散给诸位帮过我的朝臣们,也是没白劳动人一回呢。” 见自家父皇赞许的点头,李泰就越发低声道:“就是府上为此,着实穷了。”然后对着皇帝,圆脸上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站在角落里候着吩咐的云湖叹为观止:如果儿子跟老子撒娇这项技能,也跟科举似的也有排名,那魏王无疑是状元郎探花郎级别的,太子……完全就是考不上只好回家种地的类型。 果然,皇帝给魏王这几句话哄得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左看右看,觉得儿子似乎还瘦了。 于是大手一挥:赏!多多赏!使劲赏! * 休沐日,媚娘来姜沃这里喝扶芳饮。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将杯子搁在一旁,媚娘拿起笔,问起姜沃近来魏王得的赏赐。 姜沃也数着手指头一笔笔告诉媚娘:若不是她有小爱同学当记录仪,只怕都记不全了。实在是近来皇帝赏赐魏王太猛了,都不是隔三差五,简直是隔一差二就有赏赐。 媚娘一一记下来,又取出算筹摆了一会子,很快将账目算了出来。 然后肯定道:“所赏财物已经超过太子一年的使费了。” “真的?”姜沃有些愕然,从媚娘对面转移到媚娘旁边去,看她算的账目。只见她把绢、米、炭等价格都算的明明白白。 “姐姐还知道这些的市价呢?” 媚娘莞尔:“你从七岁入宫,想来不晓得外头的行情。我却是帮着母亲理过家财的。尤其借住在杨家时,靠人家的采买,若是自己心中无数,岂不是叫人坑死?” “单魏王自年后得了的赏赐,就有一万六千贯了。”媚娘在理财上头记性很好,对数字很敏感,她就听陶枳提过一回东宫的开支使费,就记的分明:“去岁东宫支领的银钱与布料,折合市货,也不过一万两千贯。” 姜沃指着媚娘没算进去的宅子:“这还不算陛下赏给魏王的新园子?” 媚娘道:“是,旁的好估价,但京中的宅院,可就不好算了,地段不同的坊据说差异极大。”没买过房的媚娘,只好遗憾放弃估价。 姜沃叹道:“姐姐能算出来的,外头官员们肯定也会算出来的。” 媚娘点头:“凡有赏赐,都要经过民部,想来御史台也会闻风而动吧。” 民部,就是后世专管钱粮的户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凤皇帝的名讳,该改名避讳的。然而二凤皇帝不在乎,依旧叫民部。姜沃记得历史上应该是李治登基后,为了尊父皇讳,才改民为户,从此后就叫户部了。 果然,民部尚书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来所得俸料,实几倍于诸藩,最要紧的是,竟过于东宫。 民部尚书戴胄建很滑头,他也不说陛下赏赐过分,赏赐的不对。 他只计算了数目,以银钱数目过大需谨慎为由,上奏请陛下核查。也算是给二凤皇帝台阶下来——老戴觉得陛下是赏赐的时候上头。如果这会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为由,把赏赐一万匹绢改成三千,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戴尚书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这一茬。 还训了他两句,道春耕之时要注重农桑之数,清点库存粮食才是要紧事,不要盯着些细枝末节。 戴尚书:……我好冤枉啊。 可怜戴尚书被训斥的有点灰头土脸,索性在这上头撂摊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数下发! 反正他报备过了,有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甭管是金银粮米还是一车车的绢都不是小东西,魏王府得此赏赐很快人尽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体不好,撑过过年和元宵后,就一直病着无法上朝。 但此事一传开,作为太子太师,魏征便从病床上挣扎着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谏言去了。 御史大夫萧瑀也跟着上谏——这倒不是萧瑀想要得罪风头正劲的魏王,而是他作为御史,有这等违制之事,理应上谏——不然他也怕魏相喷完皇帝,转头喷他尸位素餐。 戴尚书见皇帝被雪花样的谏奏淹没,还没忍住还私下偷乐了一回。 上谏的官员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对一硬刚的,还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言辞也锋利:“赏赐魏王逾制,实乃陛下过失!陛下是要让天下人不安吗?” 这次换了二凤皇帝有点脸上灰灰了,他将李泰近来的大功与‘生活艰窘’告知魏征,说今年情况特殊,明年必不会这样赏赐了。 魏征丝毫不为所动。 “魏王当真艰窘?” 若面对萧瑀等世家名门子弟,皇帝还好嘴硬说一句魏王过得艰窘。但面对的是魏征,二凤皇帝再坚持说儿子穷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个真正清贫的人物,家中甚是朴素,至今都是老妻带着仅有的两个老仆亲自张罗饭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赐下的,是当真两袖清风,家无余资。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庄,还有新的占了半个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说不出口了。 于是二凤皇帝换了角度:“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太子近年来越发顽劣,魏王却是一心修书,所成其著,天下共见。朕作为君父,只是赏功而已,并非是令魏王僭越于东宫。” 魏征叹道:“臣子有功当赏,但陛下,您赏武将功臣,是否会赏以龙袍?是否会赏其财物超过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凤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实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灯烛不够亮的时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随多年的皇帝的面容。 他不再坚声力谏,而是声音放轻,深深叹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难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声直谏并没有动摇皇帝,倒是这一声叹息,让二凤皇帝愁肠百转,有些破防。 以至于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师,朕与你会顾惜他的颜面,可那孩子,竟从不顾惜朕的颜面!” 魏征也无言了。 旁的事儿也罢,唯有太子那个想投奔突厥的发言,实在是大大伤了皇帝作为君王和父亲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转,与太子之间,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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