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立刻支棱起来。 不犹豫,走起来! * 太史令、太史丞都算不得大官。 只是两人身份特殊,迥异于正统官员(世家出身累世为官或是寒门弟子科举中第),而是精通玄学入朝,倒比一般官员更容易见到圣人——尤其是这两位一起求见,圣人也要担忧是否星象有异,很快会批准他们见驾。 这会子帝王将相们对风水天象的迷信程度,实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姜沃曾在宫正司看到过宫中简略的大事记,贞观元年十月只记录了两件大事:冬十月丙辰朔,日有蚀之。癸亥,立中山王承乾为皇太子。[2] 时人眼中,天象有异跟册立太子的重要性是一样的,甚至日蚀还要放在前头! 史书中许多亲贵权臣的生卒都没有记载,但凡有异样的天象却是记得明明白白。 皇帝号称天子,可见天象的要紧。 因此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重要性,与官位高低不相干。 到大唐来两月,姜沃第一次离开了掖庭没进后宫,而是经过层层侍卫,来到了皇帝日常所居的立政殿。 一路不乏有对这阵容略显惊讶的侍卫。 到了立政殿正门,一位宦官赶忙迎了上来。 与唐中后期那些把控朝堂,甚至能废立皇帝的出名权宦不同,如今在二凤皇帝下的内监们,都乖得不得了。他们只安静守在门口,一见有人来便动如脱兔地跑过来,带着殷勤的笑上来验看鱼符,问明官位和求见圣人的事体。 宛如一群勤快乖巧只会干活的小白兔军团。 姜沃不由想到著名的高力士、李辅国等大宦官——不过就算是他们,到了李世民手下,估计也只是更灵巧的小白兔,绝不敢也作不出什么妖来。二凤皇帝早有规定,殿中省不置三品官,宫里宦官最高级别就是四个四品内侍,日常轮值侍候在他左右。 他本人也绝不会是能让宦官干涉了朝政的性子。 今日负责立政殿接待工作的,是一位姓高的内侍,团团圆圆的脸儿,像是一只腆着肚子帝企鹅一样颠颠儿迎上来:“袁太史令、李太史丞,这位……女官”他目光及时看到了姜沃的鱼袋,把口中的宫女改为了女官,然后又笑道:“圣人正在跟魏王殿下说话呢,我已着人在门口候着,魏王殿下一出来便命人报进去。” 姜沃听他挨个称呼,各个官职说的清晰明要,就升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若是再往后的朝代,见了这些朝臣们统称一句大人就混过去了,然而这会子‘大人’这个称呼,还只能用于称呼亲爹。 而爹这东西,是不能乱认的。 这就导致宫人们基本功便是要背熟唐朝上下数百官职,以便于旁人自报官职时能迅速对号入座辨别品阶。 * 高内侍退回去后,姜沃与两位玄学大佬站在门外树下,望着巍峨立政殿。 一年前,长孙皇后仙逝于立政殿。 自此,二凤皇帝便又当爹又当妈,开始亲手带孩子:年幼的晋王、城阳公主、晋阳公主与新城公主,都住在立政殿由他亲自抚养。 除了这四个年小些的儿女,另外两个长孙皇后所出的嫡子:长子兼太子李承乾,第四子魏王李泰当然也是太宗的心头肉。 偏生太子年初刚伤了足,寻遍名医也只道太子以后恐长久不良于行。朝中就渐有些暗流涌动:要知道当今圣人除了是帝王外,亦是当世第一流名将,他的继承人怎么能连行走都不便,大唐的君王岂能如此?这储君之位是不是…… 尤其是圣人对魏王李泰也格外喜欢厚待,难免令朝上臣子甚至魏王本人心生波澜。 据说现在太子跟魏王的情分日益疏淡,魏王去探病,太子十次有八次不见,而魏王却去的更殷勤,大热天也在门口站着,上月还中暑晕过去了,引得圣人关切,对太子不友爱兄弟也略有不满。 宫里将这事儿都传开了,宫正司内自然也有耳闻,只是被陶姑姑严令禁止议论皇子们,又将宫里各局说闲话的人查了一遍才算完。人前凌厉,人后陶姑姑却不禁伤感不已:若是长孙皇后还在,太子与魏王兄弟俩绝不至于如此。 又自欺欺人道:“太子是圣人亲封的,那便是金子打的,还能有什么变更不成?偏有小人挑唆!” 姜沃只敢在心里默默道:姑姑,还记得上一位金子打的太子李建成吗? “魏王颇具威仪,待会儿魏王出门,要及时行礼。”旁边李淳风的声音把姜沃的思绪拉了回来。虽然圣人还没裁断这是谁的徒弟,但李淳风已经开始教导护短了。 姜沃翻译了下他的话:魏王要面子脾气大,这种人要恭恭敬敬的捧着,别让他以为你怠慢他,否则就要惹麻烦了。 姜沃应了是。 只是很快门里走出的并非魏王,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袁天罡和李淳风先行礼:“见过晋王。”姜沃也跟着一起。 直到起身后才反应过来:晋王?!这就是晋王李治? 李治年纪虽小,但仪态如修竹一般净直,整个人看起来便是文雅秀美的小朋友。 他很和气的与袁天罡和李淳风打过招呼,甚至对姜沃这种不认识的女官也专门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人往书房去。 李淳风又转头对姜沃科普:“晋王殿下是宫中最宽和温厚的皇子,不但从不苛待宫人,便是服侍的人略有小过,他也都容情,若是有臣子们惹了圣人恼怒,他与晋阳公主还会为人求情,极是好性。” 姜沃望着李治离去的背影,想着不久前才作别的媚娘。 想想历史上这对夫妻的传奇,以及这会子还完全不认识也毫无交集的两人,深觉命运之奇妙。 高内侍很快再次颠儿出来,请他们进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高内侍对袁天罡道:“圣人留魏王一起用膳呢,魏王今儿就不出宫回府了。” * 姜沃见到了李世民。 立政殿侧殿阳光充沛,帝王端坐于一片金光中。 经年上位者特有的贵气与征战无数的兵戈杀伐之气,融合成一个风度绝代的帝王。 姜沃看到二凤皇帝的时候,忽想起一句话:“神明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神明,而是需要信仰之力为其铸造神座。” 若这样说,作为大唐的天子,被周边诸部尊奉为天可汗,被无数人忠诚信仰的李世民,就是此时此刻,人间的神明。!
第10章 拿来吧 “免礼吧。” “朕听说,二位终于挑中了徒弟?好巧还是看上了同一个?” 与尊若神明的帝王气度不同,二凤皇帝的声音很随和放松,言谈上也并没有什么惜字如金高深莫测。相反,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显出一种张扬丰沛的好奇心。 袁天罡上前应了是。 皇帝便颇有兴致道:“那好,朕来为你们调和一二。” 皇帝说完这话,袁天罡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跟皇帝确认道:“陛下……这回,这回与上次不同,可不是各退一步的事儿。”旁边李淳风显然也想起来了什么,忙跟着附和了一句。 二凤皇帝大笑起来:“卿放心,朕又不会教。” 姜沃是后来问起袁天罡今日事,才知道君臣三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原是贞观三年,袁天罡过了五十岁,便起了先给自己挑一块墓地的心思。于是给皇帝告了长假,往蜀中去了——蜀地是他的故乡,落叶归根,他想要将来葬回故土。 皇帝允准后,袁天罡便一路行至蜀中,在蜀中多地亲眼看过风水之势后,选了一地,并特意在风水眼处插了一根御赐的金针,以作凭证。 待回到长安禀明皇帝时,李淳风正好在边上,一听就讶然道:“陛下,袁师,我年轻时游历蜀地,也正是在袁师提起的阆中见到一吉地。那处风水有仙鹤之形,不但适宜百年后安葬,也适宜建观建庙。我便想着将来去那建一小道观归隐,死后直接葬在那——说来,我还在那埋了一枚铜钱为证呢。” 两人这样一对景儿,皇帝就很感兴趣,当即找了两个亲卫下蜀地去查验此地。 亲卫速去速回,来御前禀报:按照袁仙师给的地址去寻了,小心的往下挖了一层,便见一枚金针插在土里,再往下深挖三寸,便见一枚老铜钱,而那金针的末端,正好插在铜钱方孔里!他们不敢擅动,就又把土埋回去先回来禀报了。 连皇帝也不由对二人的风水造诣称奇。 且说袁李两人看中了同一块墓地,李淳风作为晚辈兼之蜀地又是袁天罡的故土,李淳风便要相让的。然袁天罡却觉得先来后到更要紧,是李淳风先挑中了这块地,他不能夺人所爱,两人推来推去就传到了二凤皇帝耳朵里。 他如凤凰降临梧桐树一般不请自来:朕给你们裁断一下:朕见两位爱卿颇为谦让,看来无论朕断给谁,另一方都要心中不安,岂不是罪过。既如此,这块地朕勉为其难收了,如此风水宝地,就为大唐建一座祈福的天宫院罢。 当时的袁天罡与李淳风:…… 原来皇帝的处置法子就是——拿来吧你! 不过平心而论,最终这个结局两人都更能接受:一来皇帝选了原址为大唐建祈福宫院,是对二人专业水准的信任;二来,皇帝还大方从私库出资,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墓穴,也是上佳吉壤,算是两全其美。 两人亦师亦友,百年之后,坟茔同在阆中,与天宫院作伴,也是一种缘分。 * “但这回可不是退五里地的事儿。”袁李二人想起十年前旧事,还有点提着心。 这回可是传承。 二凤皇帝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传承争夺’。 作为一个卓绝的将军,他类比就能够明白,优秀的徒弟,就像是好的前锋将一样,是大将们都想要的。上次类似的情况,是吐谷浑之战后大将军李靖和程知节争到他跟前,同时想要一个叫苏定方的年轻前锋到他们麾下,说此人极有天赋,多加教导必是一代名将。 两位大将军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教导的人,一路抢到御前来。 因而二凤皇帝处理起来类似事件来很有经验。 “你们二人一起教就是。” “副将也好,徒弟也好,又不是一只肉圆子,这个吃了那个就没得吃,既是难得的人才,就更要多学多历练,方能有所成。” 经皇帝做裁判后,苏定方如今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李靖为副将深学兵法,但大唐若有战事,哪怕李靖不动,苏定方也会被安排去跟着尉迟恭、程知节、侯君集等大将征战四方,二凤皇帝向来主张,军事天才都得是打出来的,他自己也是身经百战。 听皇帝这样说,袁李二人异口同声应了:“臣遵陛下安排。” 谁知皇帝却笑了:“少来,你们闹到朕跟前来,打的怕不就是这个主意——生怕彼此私下说定了一同收徒,却没个正经人证,要朕来做这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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