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晦气,谁是晦气?这话听得他刺耳又扎心。 只好道:“王妃多虑了,不必去拜三清了。” 王氏见他不许,就换了种思路:“也是,神佛之佑只怕短时间内不见效验。王爷,你说我要不要去求求我舅舅,让他在圣人跟前替王爷分说一二?圣人还是很信任我舅舅的!” 虽说王氏出身太原王家,但此刻她亲眷中,在朝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王家长辈,而是她亲舅舅柳奭。 柳奭,河东柳氏人,曾任中书舍人,前年刚升了门下省侍郎。中书舍人这个官职,负责起草诏令,是看上去官职不高但属于重要天子近臣级别。更何况柳奭又新升了官,也算说得上话的人。 李治无语:……何必要柳奭,我舅舅长孙无忌去说情岂不是更管用? 不对!他差点被王氏绕进去,为什么要人去说情?我又没犯错。 李治心累,连忙捂着头表示太疼了,要睡觉。 王氏只好走了,然后根本不按李治的要求,而是行动力很强去尚药局了一趟,然后又很快乐地借此机会让萧氏去三清殿前跪一日给王爷祝祷一番。 这动静闹得不小,皇帝很快就知道了,问云湖:“不是说雉奴只是有些累着了吗?怎么晋王妃如此担心?” 索性自己带着御奉去看一眼。 皇帝一见,觉得雉奴确实不似累着了,竟是神色不属,气色憔悴,又听奉御诊了是‘心思郁结’,不由疑惑起来。 雉奴刚从昭陵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啊,他对于承乾肯重新燃起生志是很欢喜的,如何会忽然心思郁结? 让奉御再诊,还是一样的回答。 奉御也苦啊:扶脉没有明显的风寒发热症状,但晋王却这么憔悴,陛下盯着他问什么症候,他难道能说没病? 正所谓望闻问切,切脉既然切不出来,御奉直接发挥‘望’的功力,按照晋王的神色描述病情为‘心思郁结’,皇帝再问,他又想起晋王刚去过昭陵,就又添了句‘忧思怔忪’。 皇帝在儿子这里没问出‘郁结’为何,就看着孩子喝了药睡了才起身离开。 离开前,让云湖带走一个素日常跟着晋王出门的小宦官。 云湖问了一圈,很快锁定了小山,把他带走了。 小山何等的机灵,先是‘抵死不从’,在皇帝的威压以及要把他调离晋王的处置下,小山才磕头不止,一脸痛苦地交代了魏王是如何‘劝’晋王老实本分的,又是如何反复提起‘曾经的汉王李元昌,被赐了毒酒,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想来很是痛苦’这件恐怖事。 皇帝面沉如水。 都没有特意去想,忽然脑海里就浮现出从前一事——毕竟都没有多久以前,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李泰无缘无故训斥了雉奴,甚至还把抬舆的宦官们都给打了。 那时候,太子刚犯了大错,有他这个要投奔突厥的反面典型在前,李泰行事就显得很正常了,似乎只是当哥哥的急脾气,替他这个父亲说两句弟弟。皇帝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如今,他在考虑李泰能不能做太子的时候,无数的往事和细节就都浮现在眼前——将来,青雀会好好待雉奴吗?若是对雉奴都非恐吓即训斥的,那么已经是庶人的承乾,又素来与他有旧怨的承乾又会如何? 其余儿女(虽然单个不显,但作为数量众多的群体,皇帝还是要顾虑的)将来又如何? 皇帝只觉得头突突的疼,似乎有人拿着锤子不停地凿他一般。 ** 于是等到第四日,李治‘郁结稍减’能够出门时,倒是换了皇帝病下,不得不免朝养病。 皇帝这一病,朝上一片焦灼。 太子刚废,储君未立,陛下您可不能出事啊! 不过几位宰辅求见了皇帝后就安心不少:他们看的出皇帝只是这一月来受到的打击太多,用神太过,以至攻心,本身并没有病入膏肓的大病。 只需要好好调养。 那朝臣们就暂且不慌了:皇帝既然神志清醒,没有人比他更怕扔下江山社稷无主,他一定会做出决断的。 慌得是魏王。 他又慌又不解:自从父皇这回病了,对他的态度很古怪,竟然有些冷淡以及不愿意见他的意味。原先他成日在父皇跟前打转,父皇都是乐见的,可这回他要去侍疾,父皇却只让他回府里多与师傅们做学问,不必在跟前端药倒水的忙这些小事。 但……父皇却让雉奴随时在跟前呆着。 雉奴! 这两年哪怕太子颓势,雉奴也不肯亲近他,总躲着他。就算被他拦住,也往往只是白着一张小脸,他说什么点什么头,似乎很顺从,但其实根本不肯靠近他。 李泰还知道,自己进宫的时候,雉奴甚至会溜出宫去躲在舅舅家,把李泰气个半死。 越抓不住就越想拿捏,于是太子被废后,李泰才志得意满,没忍住拿李元昌狠狠吓唬了他一回。 难道父皇这回对自己冷淡,是因为这个? 不会吧?雉奴那样胆小,不会敢跟父皇告状吧? 那父皇对他这样忽然冷淡,难道是不想立他做太子了?难道想立雉奴吗! 李泰觉得心乱如麻。 难道我好容易熬走了一个大哥,还要再熬一个弟弟不成? 且我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太子最后能被废,少不了我的努力,怎么能让雉奴捡个现成便宜! 对太子之位渴求了太多年,李泰为此付出了太多,执念之深旁人再难想象。如今终于看到东宫空了出来,这几日来,李泰心底那种渴望与急切,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就像在沙漠走了太久,快要渴疯了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这时候,谁跟他争都不行! * 因被父皇冷淡,李泰是带着极度焦躁不满回魏王府的。 属官都不敢去触霉头,都各自躲着。可怜伺候的人躲不开,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果然有被罚了打板子的。 人人自危,恨不得在李泰面前消失。 但有人特殊,有一位已经先等在了李泰的书房,见李泰这般暴躁,还敢很自然地问他,魏王为何如此面目? 李泰烦躁道:“父皇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又不肯留我侍疾,只让我自去,但却还是留下了雉奴!难道父皇要放着我这个年长有才有威望的儿子不立,去立雉奴那种软趴趴的幼子吗?” 那人便道:“魏王今日去圣人跟前,必是劝圣人保重身体,以及彰显自身孝顺的——那王爷就走错了路了。” 敢跟李泰这样直截了当说话的人是杜楚客。 姜沃曾经跟媚娘介绍过他,比起其余的魏王党,这位属于铁粉,还兼产粮粉,会主动去宣传魏王的礼贤下士与诗文成就。 杜楚客有才,但本质上是个赌徒。 他是杜如晦的弟弟,只是长辈们都故去后,两人早就分了家。 在杜楚客心里,早逝的兄长杜如晦很厉害,他的功劳够大,大到哪怕他死了十多年,皇帝依然深深记在心里,一定要将他挂到凌烟阁里去。 杜楚客也想靠自己有这样的一天。 冥冥中,他也选中了一位嫡次子扶持,那便是魏王李泰。 多年来为其出谋划策,终于到了收获的一日。 他比魏王聪明,看得出圣人的顾虑,也看得出现在魏王有些迷障。 此时见魏王暴躁发问,杜楚客就悠然道:“王爷设身处地想想,圣人向来只重视嫡子——如今已废嫡长子,爱子只有王爷与晋王两个了。晋王年幼,又是圣人亲自抚养的,圣人一定是担心晋王将来过得不好。” “如今王爷觉得圣人犹豫太子之位的归属,甚至觉得圣人此时偏爱晋王,其实都是对您的考验啊。” “若是王爷比圣人还要疼爱晋王,令圣人放心,太子之位岂不是易如反掌?” 且说杜楚客见事确实明白,不过他有个谋士的通病——喜欢装一下世外高人,为了让李泰更加依赖他信重他,凡事是不肯说的那么明白,多是高深莫测的点拨。 于是他点出事情的最关键后,觉得具体做法就觉得不用教了——魏王这些年别的不说,在讨圣人喜欢上,比先太子可强多了,肯定会好好去圣人跟前展示兄友弟恭,爱护晋王的。 杜楚客就告辞了。 这一走,令他终身悔恨,很多年后想起此事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悔恨。 李泰果然被杜楚客给点醒了。 然后开始后悔:是啊,他现在吓唬雉奴干什么啊,现在正该好好把他当掌上明珠捧起来——真想要搓扁揉圆,等自己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后,还不是手拿把攥! 他懊悔半日,想着如何才能补救此事,让父皇觉得,他特别疼爱雉奴。 李泰冥思苦想片刻,想出来个好主意。 ** 第五日。 皇帝喝过药,正随意靠在榻上看奏章,听李泰来了,本来不欲见的——他要把立储之事再压两年,好好看一看他剩下的两个嫡子,不会仓促立储,免得悔之不及。 于是他不想见明显有意太子位的青雀。 然而云湖为难走回来,道魏王不肯走,只坚持有话要对陛下说。 皇帝只好让他进来。 “你说吧。” 李泰亲亲热热如往常一样,直接坐在皇帝身边:“父皇!儿子昨夜梦到了母后。母后对大哥所为极伤痛的,她嘱咐儿子将来要好好照应弟弟。” “儿子醒来后哭了良久,思及雉奴是儿子唯一的同胞弟弟,心中就决断了一事!” 他望着皇帝,坚定而难掩热切道:“父皇若是立儿子为太子,再不必担心雉奴!儿与父皇立誓——如今我只有一个儿子,将来我就把他杀掉,把皇位传给雉奴!”[1] “父皇可放心了!” * 二凤皇帝看了他疼爱的青雀片刻。 这张总是带着濡慕笑容、带着无限崇敬对着他的圆脸,似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乖儿子。 可依旧是这样讨好乖巧的表情,怎么能说出,将来把自己的儿子杀掉这种话。 皇帝只觉脑中翁然,下意识伸手去拿茶盏,碰到冰凉的瓷器,方觉自己手也冰凉,且带着难以察觉却不可自制的颤抖。 他收回了手。 人道养儿方知父母恩。 大抵是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有了对孩子那种对待珍宝一样的爱,才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苦心。 皇帝想起自己刚有承乾的时候,那种激动狂喜无限疼爱之心,别说孩子生病,哪怕少吃两口,他都担心。 然而现在青雀很自然地说出,可以杀掉自己的儿子,把皇位传给雉奴。 青雀的儿子……不是什么未出生的一个虚影。他已经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儿子。因是青雀的长子,那孩子出生时皇帝也去看过,是个胖胖的,手脚乱挥很健康的婴儿,稍微一戳就会哇哇大哭,哭声也很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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