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能地就要点头,可又立即意识到她身边还坐了樽瘟神,“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是他明明在婚约解除前始终对她冷若冰霜,却为何又在她与秦铮成婚后忽然出现在这里吗?还是他明明该讨厌她甚至于恨她,又为何在顾家的后院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吗? 她垂下眼,“只是没想到沈大人会接这份差事。” 他仍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秦铮挑起唇角,“沈大人如此忠义,令铮佩服。” 原来是臣子的义务?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是想通过她,来对母君表明忠诚? 她心底的大石顿时一松,看向沈约的神情也陡然一轻。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再问他一问。 蕊珠敲门进来,“殿下,笔墨和字帖都已安排妥当了。” 梓萱颔首应下,扭头对沈约笑道:“要请沈大人多多包含了。” 沈约表情不变,“殿下请。” 她点头,无视了秦铮意味深长的眼神,借着兰辛递来的拐杖,站了起来。
第34章 局外人 然而,从沈约踏入书房,到他离开公主府,她都没能问出口。 秦铮就仿佛要坐实她的话一样,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都与沈约“形影不离”。 沈约纠正她提腕的姿势,他在一旁饮茶,沈约安排她临帖,他在旁边摆了棋局等沈约来解。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怀疑这才是秦铮真正的目的。 多么老套的戏码,夺走你的未婚妻是因为看上你了…… 下一秒,沈约的声音便将她拉回了现实:“殿下的心不静。” 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如湖底的秋月,“是因为臣吗?” 斗大的墨汁从笔尖滑落,瞬间跌在洁白的宣纸上,毁了她刚刚写好的一个字。 ——她花了仿佛半个世纪才写好的一个字…… 梓萱的表情一时有些难以言喻,她盯着那个字,“……不,我这个人一见到老师就紧张。” 兰辛替她重新换好纸,她重新提笔,沈约忽然道:“殿下习惯用手腕和手指发力,写出来的字失之力道,不如尝试用手臂带动手腕。” “啪——”宣纸上又落下一个墨点。 “你这样下去,不如直接改画吧。”不知何时,连秦铮也走了过来。 梓萱不想理他,摆手制止了兰辛要换纸的动作,径自在下方写下去。 沈约说的简单,但二十年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过来的。 她都已经忘记到底多久没用过钢笔铅笔圆珠笔了…… 日光透过竹帘静静投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拨动清风。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只有毛笔扫过纸张的刷刷声。 沈约和秦铮竟然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看她写字。 ——宛如高考现场,被两个监考老师前后夹击。 梓萱头都没抬,兢兢业业地写沈约给她的帖子,只希望时间赶紧过去。 提起最后一笔,梓萱脖子都酸了,那两个人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 他们都不觉得无聊吗…… 秦铮看着她写的依旧歪歪扭扭的字,“君以此始,亦必以终。” 正是她写的那八个字。 他抬起头来看她,唇边是意味不明的笑容。 梓萱看不懂,只当自己瞎了。 另一边,沈约用浅色的毛笔圈出几个字的结构,针对她用笔的习惯一点点地纠正她,仿佛根本不关注这边的情况。 梓萱侧过头,虚心听教。 沈约的耐心仿佛没有边际的大海一般,让最顽劣的学生也不禁羞愧觉得辜负了他的付出。 她临一张,沈约指导一次,每一次的意见都有不同。 在指正到第三张之后,他不再干扰她,只叮嘱她按照之前的规则继续临摹便是,即便一时改不过来,也无须着急。 梓萱点头称是,眼角的余光中,秦铮不知何时捡起了那张被她废掉的字,用朱笔蘸墨,写完了剩余的五个字。 不过他写的是——“君以此兴,亦必以亡”。 沈约的字细看总有种视死如归的味道,而秦铮,却是同归于尽的狠绝。 梓萱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少君往日这个时候不都要午睡的吗?” 秦铮头都没抬,“萱儿今日不能陪我,便罢了。” “……” 他还来劲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不如我找人陪你啊。” 狼毫落在笔架上,秦铮抬起头看她。 梓萱手心一紧。 他眼中没有威胁,也没有愤怒——而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柔。 “还在为昨天的事与我懊气呢。”他微笑道。 “啪——” 梓萱的笔跌在纸上,溅出了一圈墨点。 秦铮为了恶心她,连自己都照死里恶心了,这是什么样的毅力和神经病啊。 梓萱心有戚戚,在这点上,她甘拜下风。 所以她决定终结这个话题,“沈大人,”她转向沈约,“可以劳烦沈大人再为我写一张吗?” “殿下言重了。”沈约的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如此专业而冷静的打工人素养,梓萱感叹,如果沈约身为女子,恐怕早已位列宰辅了吧。 终于,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秦铮与沈约回到帘外对弈,她独自临窗摹帖,终于再没人打扰。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毛笔刷刷的声音和帘外偶尔落下的棋子声。 写得多了,心中的疑问也越加明显。 梓萱垂着头翻沈约给她准备的字帖,原以为他会给她卫夫人或者蔡文姬那样大家的字帖,他亲却自写了字帖给她。 选的内容也不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而是《左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他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和那天他所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一个意思吗? 是表明他有始有终的决心,还是别的弦外之音? 如果是有始有终,难道说的是她吗?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又谈何而终呢? 可惜,这个问题到沈约离开,她不仅没能想明白,也没能问出口。 沈约前脚刚走,秦铮后脚便关上了屋门。 正打算翻翻左传那章的梓萱一愣,不由抬起头来。 秦铮挑起帘子走到她面前,整个屋子,不知为何又只剩了他们两个。 “黄萱,我在等你解释。” “……解释什么?”她皱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写着明知故问。 “……你是说沈约来教我练字的事?” 他没有说话。 “可这不是我决定的啊。” 秦铮笑了一声,“你是习惯把自己置于无辜的境地吗?” 她一怔。 “还是说,”他仍然笑着,眼中却尽是冰冷的锋芒,“你只是习惯于把自己置于舞台之外?” 梓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抽出她手中的书,信手翻了几页。 “黄萱,你是公主,生来就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如果你这么习惯被人安排,只怕你所有的努力,都只会成为别人的筹码。” “嗒——”书脊落在桌案上。 秦铮将书推到她面前,眼底是一片清冷的暗色,仿佛刚才的作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屋门被打开又关上,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 梓萱低下头,书页上正正好好是她要找的那一页。 “王见右广,将从之乘。屈荡户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 似有若无的香味萦绕在鼻间,房间内兰辛点燃的沉水香还未完全熄灭。 梓萱静静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屋梁上的影子。 秦铮的话仿佛一柄利剑,忽然刺破了她保护自己的伪装。 她原来一直在用“局外人”的身份保护自己吗…… 原本的黄萱萱虽然是男女主感情路上的绊脚石,在主线剧情中却一直毫无存在感,什么夺权,争名,通通都与她无关…… 可她忘了,黄萱萱之所以能置身事外,是因为她残废了—— 而她在残废以前,是女皇竭力想要推上继承人位置的人! 换句话说,也就是现在的她。 梓萱痛苦地挠头,为什么忽然变成强迫夺嫡的剧本了。 沈约又是几个意思呢…… 她睁开眼,目光再次扫过案上的那八个字,难道他们之间还有她所不知道的联系?这个联系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条船上,以至于…… 后脊蓦地一凉,梓萱忽然从椅子上坐直。 一直以来,她始终跟秦铮逆着来,凡是秦铮想要她认为的,她都竭力反对,凡是他想要她做的,她都假意顺从…… 因为她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上棋桌…… 可现在…… 她不得不承认,秦铮赢了…… 他成功地让她入了局…… 但前路却始终如充斥着黑暗的迷雾一般…… 她既不知道沈约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也不知道其他人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毓莘又知道多少呢?她又怎么看她,是疼爱她的窝囊废表姐,还是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兰辛将提灯放在她面前。 梓萱恍然回神。 而兰辛的脸在这一簇灯光中分外诡异。 “少君说他还在生您的气,所以晚饭时还不想看见您。” 晚饭……梓萱揉了揉肚子,好像确实有点饿了…… 可是…… 她皱眉指着食盒,“他不想看见我,为什么要我躲着他?” 兰辛替她将饭菜拿出来,“那大概是因为用膳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您还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来吧。” “……” 梓萱低着头接过筷子,“谁说我锁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了?” “少君啊,”兰辛答,“他说您想一个人静静。” 梓萱夹了一筷子红烧肉,“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了?” “婢子下午进来过,可殿下在发呆,叫人也不理。” 梓萱一呆,“真的?” 兰辛却没再回答她,只是将盛好的汤推到她面前,异常慎重道:“殿下,婢子冷眼瞧着,您也不是不喜欢少君,只是不想喜欢他。” 梓萱塞了一口饭,“有区别吗?” 兰辛皱了皱眉,沉思半晌,“婢子也说不好,只是觉得殿下这样也并不快活。” 梓萱垂下眼,又加了一块肉到碗里,“兰辛,他对我没几分真心,有也不值几何。我现在也挺好,至少——” 她停下来,看向她的眼睛含笑,“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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