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奇怪和与周围环境的不适,他过了很久,才慢慢理解。 一桩桩一件件,听他娓娓道来,好像确实是十四岁的自己,能说出来的话。 回忆了半晌,十四岁那年的暑假,她爸妈刚离婚,她跟着姑姑做火车回芜湖奶奶家过暑假,却在火车上就开始低烧,听姑姑后来说是反复烧了两周。 她自己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好像是一直在睡觉,勉强记得,好像做了很多奇怪的梦,说给姑姑听,姑姑还笑话她来着。 确实想不起来,和樊铎匀道:“我只记得,我那段时间好像是在发烧。” 上次他提,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就猜到她怕是一点都不记得,不以为意地笑道:“可能在你,只是一场梦境,醒来就忘了。” 爱立抬头看他,泛着橘黄色光晕的灯光下,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一点失望或失落,沈爱立却觉得,如果俩人的情况调换,她怕是难以接受。 心里觉得,对他有些不公平。 这样想着,就问了出来,“你不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吗?就是我一点都不记得。” 却听对面的人轻轻垂眸,喃声道:“我们能再次遇到,已然是命运的眷顾。”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对比之下,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命运已然向他垂怜,他不敢再奢求,它面面俱到。 一下子,像是有什么狠狠击中了沈爱立的心口。好像是穿过了这十年的岁月,望见了当初的那个少年。 就听樊铎匀开口问道:“我一直想知道,你原来生活的地方是在哪里?” 沈爱立默了一会道:“是在未来,大概六十年以后。” 樊铎匀垂眸,轻声问道:“那还会再回去吗?”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紧张和颤意。 沈爱立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轻轻颤抖的长睫毛上,像是蝴蝶欲扇起翅膀,却一再忍耐,莫名地让人有几分不忍心,忙和他道:“不会,我在梦里见到过几回原来的爱立,她应该是成为我生活在那个时代了。” 想了想又道:“成为了那个时代的顾如。”她说出“顾如”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觉皱了皱眉,好像是在说别人一样,就像当初她不习惯爱立这个名字一样。 短短半年时间,她竟然就完全融进这里的生活了。 樊铎匀却一时想得多些,来自于未来,所以她知道这个时代的历史走向,那么当初劝他不要从政,就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理科成绩好了。 俩人沉默半晌,樊铎匀开口道:“爱立,你早些睡,明天还要出门。” 樊铎匀晚上到底不准备留宿,准备去附近的旅馆。前头是他考虑不周,章序瑜的话也给他提了个醒。这虽然是他家,但是毕竟俩人同进同出,外面的人看着在,怕是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等看着他出门,沈爱立才觉出,为什么这个年代的人,从认识到结婚都这么快了。不然真是连独处,都不是很方便,一时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将结婚这件事纳入到进程中来? 望着外面黑洞洞的巷子,觉得他大老远跑回来,还去住旅馆,她心里都觉得过意不去。 讨厌死这什么人言可畏来,明明他们相处的时候,都是守着规矩来的,一点不曾逾矩,却因为顾虑他人的眼光,而不得不顺从.不得不妥协。 甚至,这些个他人,她都不知道是谁! 但是如果因为这种原因结婚,岂不是在另一种程度上,也是对这个时代社会规则的妥协?樊铎匀是生在这个时代,而她呢? 明知道没有必要,还非得选择去为难他吗? 想到这里,沈爱立猛然起身拉了院门,朝着巷子外头跑过去,看到樊铎匀提着行李,正站在她们单位的对面,对面微弱的路灯灯光,映得他的身影都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感。 沈爱立喊了一声:“樊铎匀!” 樊铎匀听到动静,立即回身,有些诧异地道:“爱立,你怎么出来了?” 沈爱立拉起了他的手,“樊铎匀,你不要去旅馆,你就住家里,要是你担心什么人言可畏,咱们明天领证都行。”她想,如果今天晚上看着他有家不能回,自己大概要耿耿于怀很久很久。大不了就早些结婚,明明只是形式上的问题,为什么自己要执着于享受什么恋爱时光,而看不见他的为难处呢? 十月的夜里,已经有些微凉,沈爱立的手却温暖得让樊铎匀感到了炙热。 或许炙热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眼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心脏。 樊铎匀缓了好一会没应声,沈爱立的手越拉越紧,急道:“明明是你家,要走的也是我!” 樊铎匀理智上觉得不应该听她的,但是翻腾的情感,还是让他忍不住松了口,俩人一起回去。 到了巷子里,沈爱立又道:“樊铎匀,你背我吧,我怕又蹿出一只老鼠来。” 樊铎匀蹲下身,等她爬了上去,才皱眉问道:“你怎么没有带手电筒,这里黑漆漆的。” “走得急,怕你跑远了。” 樊铎匀微微勾了唇角,忍不住放慢了步子,他想,为了这样的时光,他怕是回海南以后,要开始每天数着下次回来的日子了。 沈爱立一夜好眠,早上起来,樊铎匀已经做好了早饭,是她昨天要求的海鲜粥。他这次回来有带了不少干贝.干虾和鱿鱼干之类的,她估摸着又能吃很久。 八点多俩人一起出门,她去王家,他去见朋友,在公交站分别的时候,约好晚上谁回来早些,谁做晚饭。 沈爱立先上的车,见他在下面有些不舍地看着她,对自己昨晚留人的行为很满意。本来相处的时间都是从手指缝里抠出来的,还要顾虑这顾虑那的。 九点半到了叶骁华家,序瑜已经在了,还有俩位女客,徐学凤介绍时她的婶子汤红同志和堂妹徐学琳。 小骢看到她,立即就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道:“爱立姐姐,你可算来了,我都以为他们又骗我,没给你带话呢!” 爱立笑道:“怎么会,小骢要是想姐姐,下回跟你哥一起去姐姐那吃饭,好不好?” 小骢瘪嘴道:“我哥不带我,我都说了几次了,他都不带我!”想起来还有些气咻咻的。 “那你下回把他车拉着,别给他出门。”说着,发现没见到叶骁华,笑问道:“你哥呢,怎么没有看见?” 徐学凤给她端了一杯茶过来,“骁华在里面陪奶奶呢,他奶奶今天也过来了,还说一定要看看你,谢谢你救了小骢。” 爱立忙道:“您一家都太客气了,我应该做的。”爱立把带过来的两盒糕点递了过去,又送上了两瓶虾米酱,“我妈妈做的,知道我今天过来,昨天特地嘱咐我带的,说是给您家尝尝。” 徐学凤忙接过来,有些惊喜地道:“骁华爸爸就好这口,以前小骢奶奶会做,这几年老人家身体不是很好,我又没这手艺,他时不时还发几句牢骚呢!可太谢谢沈大姐了。” 两边正说着,叶骁华出来道,“爱立,你过来一下,我奶奶想和你说说话。” 沈爱立忙应道:“哎,好!” 屋里清静很多,床上的老人家看似有七十多了,精神却像是还好,笑着望向沈爱立道:“这就是爱立吧?长得可真好。”说着,就朝爱立伸手。 爱立忙朝前两步,握住老人家的手,王奶奶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孩子,谢谢你救了小骢,也是救了我这老太婆的命啊!” “没有没有,您真的太客气了。我和骁华是朋友,能帮到小骢,我也觉得很庆幸。” 王奶奶越看她,越隐隐觉得有几分像故人,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我看着都觉得合眼缘,特别像我以前在安城的时候,认识的一位护士。” 不仅像那护士,也有几分像小谢,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来,不会就是那个孩子吧? 就听眼前的姑娘道:“奶奶,那护士叫什么名啊?我妈妈也是护士,38年的时候也去过安城。” “沈玉兰!” 见还真是自己的妈妈,沈爱立笑道:“那还真是我妈妈。” 王老太太激动得立时站了起来,“孩子,还真是你啊,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的一张相片呢!”当时她本来是要回延庆,路上发烧滞留在旅馆,身上钱也用完了,天天盼着组织早些收到信,和这边的同志接上头。 没想到,信件不知是掉了,还是被有心人弄掉了,好几天都没有动静,刚好沈玉兰跟着一只抗日救疗队过来,给她救了急。俩人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通信,她一直希望玉兰到延庆来,但是没想到最后是小谢来了,玉兰并没有过来。 沈玉兰和小谢闹崩掉的时候,知道她家在蓉城有亲戚,特地寄信给她求助,托她给女儿找一位合适寄养的人家,她就让自己娘家一位表侄养了。 后来她和沈玉兰也渐渐断了联系,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在汉城。 一旁作壁上观的叶骁华也讶然,竟然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和爱立道:“孩子,我一说你就知道了,我娘家姓曾。” 这下,惊到的就是沈爱立了,她干爸就姓曾,不由看向了王奶奶,就见老太太拍着她的手,笑道:“孩子,就是你想的。” 两边都顾虑着外头有旁人在,没有多说。曾仲才后来去了海外,显然不便在外人跟前多提起。 就见小骢忽然跑过来道:“爱立姐姐,你和奶奶聊完没有,你来看我的小汽车。” 王奶奶拉着爱立的手,笑问道:“是叫爱立吧?爱立,一会他们都散了,你再陪我讲讲话好不好?”老太太想再问问她们一家这些年的情况,又想着,不好一直把这姑娘绊在这里。 见爱立应下,又捏了捏小孙子的脸,“带你爱立姐姐去吧!” 叶骁华仍陪着他,只有俩人,老太太笑道:“你这回眼光还挺好,我看着也合眼缘。”眼含笑意地和孙子道:“我看这姑娘就是和我们家有缘,你小表叔你记得吗?” 叶骁华笑道:“当然记得,您以前不是和我说过好几回。”奶奶生病以后,总想起以前的事,和他说,现在讲阶级讲成分,好些亲戚都不来往了,以后环境松些,说不准他们还会回来,就怕到时候太久,家里小辈都不识得了,给他说了好些事和人。 俨然是托后事的样子,叶骁华每每心里都难受得慌,面上还是配合她老人家,将家里的姻亲关系,捋了好几遍。 现在,她老人家一说起小表叔,叶骁华就想起那位到海外的曾仲才来。曾经任过蓉城的公安局局长。 老太太手指指向外头道:“是你的表叔,也是这姑娘的干爸,在他家养了好几年呢!这事,还是你奶奶我经手办的。” 忽听孙子道:“奶奶,我现在都后悔,应该早些把爱立带到家来,给你们认识,有这些七拐八拐的关系,我小时候,你们怎么不干脆给我定个娃娃亲。”叶骁华的脸上真有两分苦涩,家里和爱立有这么些缠缠绕绕的关系,明明可以早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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