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把人送走,蒋春生已然彻底打消了对谢微兰的质疑,重新回到刚才的办公室里,冷着脸和苏瑞庆道:“你手头的工作加紧理一理,明天去街道那边报道吧!” 苏瑞庆按捺住心里的激动,面上有些惶惶然地道:“蒋局长,可是我的工作怎么办?我从大学毕业就来了这边,有十年了。” 蒋春生不耐地道:“谁让你自己思想出问题,就这么着吧,你以后就和卫生局没有任何关系了,免职书,我一会给你一张。” 苏瑞庆有些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副可怜样,看得蒋春生好笑不已。冠冕堂皇地和他道:“不是你一个,刘武和孙千翼跟你一道过去,这是组织上的安排,希望你们到了那边,能够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脱胎换骨,当个对国家和人民有益的人。” 苏瑞庆的脸上,都快要哭一样,还是挤出了“谢谢”两个字。 蒋春生又转身去通知刘武和孙千翼,后俩人也是一脸哭相,但都敢怒不敢言。 傍晚下班以后,孙千翼今天负责清扫公厕,刘武和苏瑞庆在楼道做卫生,刘武小声叹道:“这样下去,倒不如让我到农场去养鸡养鹅,和牲畜待着,也比和……待着强。” 中间俩个字,刘武像是消了音,但是苏瑞庆心里补上了“畜生”两个字。他和蒋春生都是申城这边的医药大学毕业的,当时一起追求青黛,青黛看中了他,他和青黛成婚以后,蒋春生偶尔还和他开玩笑,说自己娶了个白天鹅回家,就是白天鹅眼睛不是很好。 当时他以为只是老同学之间说的逗趣话而已,蒋春生也早就成家了,但是当蒋春生的脚,踩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才发现,有些恨意只是被隐藏在水面下了,一旦有机会让它探出头来,它就会像海浪一样来势汹汹。 苏瑞庆紧紧地抓着手中的笤帚,清扫地上的灰尘,就听刘武叹道:“其实那些牲畜也珍贵着呢,我们从没有养过家禽,万一全养死了,又是一桩罪状。” 苏瑞庆笑道:“这倒也是。”默了一会,提醒刘武道:“老刘,以后到了街道那边,我们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些,免得隔墙有耳,咱们是再经不起风浪了。” 刘武苦笑道:“老苏,你没看我现在就跟个哑巴一样,也就和你还说两句人话。不过那些人,也不配和我说话。” 苏瑞庆低头扫地,轻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武摇了摇头,“老苏,这话你自己信吗?” 苏瑞庆想,前一天他还是半信半疑的,现在他是信了,大家真得为他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也劝刘武道:“哪天运气好,遇到好领导,咱们就解脱了。” 刘武摇摇头,没有说话,他现在对自己的未来,悲观得很。 苏瑞庆扫完了地,又接着回办公室,把没做完的工作理了理,他手上的这份脊髓灰质炎疫苗投放的调查报告,已经连续做了好几年,各项数据属他最熟悉,如果不处理完,这项为期几年的调查,怕是就白白浪费时间和人力了。 一直忙到夜里九点钟,苏瑞庆才写完了报告初稿,留在了自己的桌面上。 出了卫生局以后,他没有回家,而是去拜访贺之桢,一进院子,就难掩激动地道:“姐夫,我明天就到街道那边去了。”话一出口,眼眶不知怎么就湿润了。 对于别人来说,去街道扫厕所.掏粪,无疑是更深重的苦难,但是对他来说,却犹如看到了新生的曙光。 贺之桢想不到进度会这样快,也有些激动地问道:“下发通知了吗?” “是,今天谢微兰去了一趟卫生局,她一走,蒋春生就和我.刘武和孙千翼三个说了,明天都到街道那边去报道。”说着,从公文包里将那张免职通知书拿了出来。 贺之桢立即伸手接了过来,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下上头红艳艳的公章,笑道:“有了这个东西,蒋春生休想把手伸到你身上来。我明天一早就给爱立拍个电报。” 苏瑞庆眼含热泪地道:“这回,多亏了姐夫和爱立夫妻俩帮忙,就是没想到,和我素不相识的谢微兰也伸了手帮忙。” 贺之桢点点头,“也出乎我的意料,对了,前头京市谢家那边大概谁走了,谢微兰去了一趟京市奔丧,也有可能还看在谢家那边的份上,不管怎么样,瑞庆你算逃离虎口了,我明天就给爱立拍个电报,商量下怎么走后面的流程。” 贺之桢看他手上还拿着公文包,猜他还没吃饭,立即着手给他下了碗面条,又煎了俩个荷包蛋。 苏瑞庆倒也没和自己姐夫客气,但是吃完就要走,怕逗留太久,给姐夫添麻烦。 贺之桢把人送到了门口,和他道:“等你到汉城那边以后,我也请探亲假去一趟。” 苏瑞庆笑着点点头,他现在见妻和子的心情,越发地迫切。 与此同时,姚家这边,正在看文章的林岫云听微兰说,已经把事情办妥了,不由摘下了老花镜,问道:“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那蒋春生先前一直说,还有一些工作要他们搞,就是拖着不放人。” 微兰笑道:“我问他怎么放心让‘现行反`革命’帮忙做事?问他是不是故意包庇苏瑞庆?” 林岫云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无奈地道:“你啊,真是!” 谢微兰又坦白道:“姆妈,他向我打听你,我就说你是我姆妈,估计也是看在你和干爸的面上,他才答应得这么痛快。” 林岫云笑道:“没事,别人要是问起我们的关系,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儿子不争气,在外头净给他们夫妻俩面上抹黑,倒是干女儿又能干,又重情重义的,林岫云乐得把自己的名字给她当大旗用。 和微兰道:“那你明天早上,去一趟街道那边,和负责人打个招呼,不然苏瑞庆顶着一顶黑帽子过去,日子可不会好过。”又补充道:“你做得也不要太明显,免得让蒋春生发觉,惹出麻烦来。” “好,苦力活让他们照做,其他的无论是言语还是肢体伤害,都不允许有,前头中央发的简报上,不就是这么要求的吗?” 林岫云笑道:“对,你按规矩来,蒋春生也摸不透咱们是什么意思。” 又问微兰道:“姆妈好久没问你了,最近文江还来烦你没?” 谢微兰摇头,“没有,大概死心了吧!” 林岫云摇头道:“那倒未必,有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先前他那篇文章一出来,立即就成为名人了,最近等他去开的会和写的文章可不少,怕是暂时没有时间来烦你。微兰,你别管姆妈多话,你还年轻,不好这么一直单着下去,要是遇到合眼缘的,一定要和姆妈说,姆妈给你做主。” “好,谢谢姆妈。但是我现在确实只想好好工作,以回报您的苦心栽培。”她对男人和婚姻都彻底死心,爱她如陈先晖,做了她很多年的幕后人,可以说,她能跻身进纺织领域,这人功不可没,到最后也是得不到宁愿毁掉。 “姆妈,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您手把手地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写政策类的文章,我每天都觉得受益匪浅。” 这话林岫云爱听,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有时候实心眼起来,真叫人没办法。对了,你这次给苏瑞庆帮了这么大的忙,也要去和贺之桢说一声,好事咱们能做,但是可不能做不留名的好事。” 谢微兰想,如果真要邀功的话,可不是找贺之桢,而是沈爱立。但是以她和沈爱立的关系,对方未必会领情。 微微低头苦笑道:“算了,姆妈,这次就当我做好事不留名吧!”就是有些好奇,如果沈爱立知道她把苏瑞庆救了出来,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第267章 小兰 7月5日,秘书小吴给蒋春生送来一份报告,“局长,是苏瑞庆留在桌子上的,关于脊髓灰质炎疫苗投放的调查报告。” 蒋春生微微挑眉,接过来翻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苏瑞庆在临走之前能将这份报告完成。 虽然是初稿,但是里头的数据分析,一如既往地做得很扎实,要点分析也算面面俱到,可以说,这份调查报告是有厚度的。 蒋春生拿在手里掂量了下,他可以以“申城卫生局”的名义,将这份报告投到《华国医学》上去,但是昨天谢微兰的话给他提了个醒,万一这份报告引起了上头领导的注意,一层层问下来,发现这样做实事的人才,被冠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难免不会重新追查。 那他可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考虑了一瞬,蒋春生心里就作了决断,将这份报告扔到了秘书手上去,“扔掉吧,反`革命分子的东西,做得再好,我们也不敢用。”他到底不能睁眼说瞎话,说这份报告毫无用处,但是态度也明确得很,不会给苏瑞庆任何翻身的机会。 秘书小吴想为这份报告说两句话,但是看着蒋局长面色不好,也没敢开口,拿着报告出了办公室。 等走到垃圾桶旁边,望着上头的“初稿”俩个字,久久没有下得去手,他是知道,这份报告凝聚了苏主任多少心血在里头的。 从1965年脊髓灰质炎糖丸投放开始,苏主任就以申城郊区的朱桥.百花.深水等七八个镇子作为试点观察对象,这一年多来,苏主任组织申城这边的公共卫生领域的同仁,走访了多少个村庄,回访了多少个家庭,光是那一份份调查笔记,怕都是有小山高。 他们有时候还取笑苏主任的鞋不是在坏的路上,就是在换的路上。 先前他们都认为这份耗费了许多人力和时间成本的报告,一旦发表出来,定然会引起公共卫生领域医学同仁的广泛关注,怕是谁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份报告会像一堆废纸一样,落在了他手里。 吴怀仁到底没忍心把它销毁,反手放在了自己的包里,准备下班以后去一趟街道那边,把它交还给苏瑞庆。 打定了主意,吴怀仁心里头也稍微轻松了一点,不成想,他刚坐下来,就听蒋局长出来和他道:“小吴,你下午早一个小时下班,去一趟街道办那边,看看苏瑞庆.刘武和孙千翼的情况,明天早上来和我汇报。” “好的,局长!” 傍晚五点钟,小吴到街道办这边,就见一个有些丰腴的中年女同志正在整理表格,礼貌地询问了下,苏瑞庆在哪里,工作人员觑了他一眼,微胖的手指随意地朝后一指,“呐,在院子里干活呢,你就是有什么事儿,也得等人活干完了再说,先坐着等吧!” 小吴记得自己身上的差事,向这位女同志问起苏瑞庆几个来这边以后的表现,那女同志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什么表现不表现的,‘反`革命’分子还不夹紧尾巴做人?你刚说你是卫生局的,那你说说,这几个人中谁老实些,谁不老实要重点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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