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水盆落地, 年轻的男女仆役惊恐喊着,连爬带滚往外逃。 被荀逊截住, 他冷冷道:“……她吩咐过你们什么?” 这两个仆役, 是荀逊来到这里以后, 才自行去牙行挑选的,男仆女仆对视一眼,战战兢兢:“馍母吩咐过, 如, 如果她死了, 就去东头的长生庙给她添一盏阴灯。” 荀逊嗬嗬, 传信么? 他疯了一样的大笑, 把院子里的所有的东西砸了一个稀巴烂,一个个大红的柿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一个都不剩。 他吩咐带来的心腹,把馍母的尸体拖进去, 摆放再床上, 然后男女仆役照旧, 佯装出馍母病卧的样子。 荀逍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半天,再出来的时候,双目纁红神态像被冰冻过一样的隐隐的骇人,但他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吩咐心腹留在此地处理馍母的事,他当天就折返了松城据点。 荀逊反复清洗扫尾之后,他带着人,按原定计划直奔建幽节度使府,和他的“好兄弟”周允文会面之后,花了两天时间,把军械出库的事宜都处理好了。 之后逗留了一日,过临闾关返回燕南平原中心的北戎大营。 延绵近百里的褐黄色尖顶帐篷,一个个头扎大辫左衽军服尖头马靴腰佩弯刀的北戎兵士,巡逻的巡逻,不巡逻的坐在撩起帐帘的帐篷里面叽里呱啦,大声小声。 呼延德确实有本事,他已经重新把士气振起来,整个北戎大军已经从上一次的战败都走出来了,那些北戎兵士眼里重新恢复了对中原汉人丰饶土地和无数财宝女人的贪婪和渴望。 够洞悉人心,普通骑兵,明晃晃的财宝赏赐下去,干脆利落,简洁见效,比说什么废话都有用。 荀逊心里不禁冷笑。 一路行来,熟悉又陌生,原先感觉同胞的亲切温暖,但此时此刻,只觉帐影幢幢,张牙舞爪,铺天盖地。 他很快就来到王帐前了,宝蓝绣金线的帐帘一撩,呼延德大笑迎了出来,“阿那,回来了?” “建幽的事情都解决了?” 呼延德一身藏蓝王袍,斑斓叶和太阳月亮的绣金纹路金黄灿然,两条大辫辫尾回扎在辫根垂在两边肩的,左耳侧戴了一枚黄金红包大耳环。呼延德今年三十八,步履矫健声音雄浑,宝蓝王袍包括着的是高大健硕的身躯。 他哈哈笑着,和每次一样,和荀逊用力拥抱了一下。 宝蓝王袍下的胸膛震动着,呼延德的笑声动作异常熟悉,语言神态亲昵关切亦无懈可击,只是灯光下再看呼延德那张脸,却感觉可怕极了,如同张开暗黑大嘴的一头野兽。 荀逊也笑着,他用力和呼延德拥抱了一下,呼延德关切问他:“阿那,你伤势如何了?” 荀逊说:“已经无大碍了。” 呼延德问荀逊吃饭了没有,得知没有,他立即吩咐人抬席面上来,并叮嘱好好克化一些的,点名多上一道羊肉乳羹,关怀备至。 热腾腾的席面很快来了,呼延德还喊了左贤王安翰舒,一并过来,三人一边说着战事,一边吃席,还叫了近卫击刀侍席。 呼延德看着荀逊把羊肉乳羹都喝下了,这才满意笑笑,他说:“你看你脸都白得多了。” 呼延德蹙眉一脸责怪的样子:“咱们兄弟还要坐拥这汉人的大好江山,同享富贵,你这样怎么行?” 呼延德就说了:“这段时日你无论如何也得好生休养,这样吧,我让敏德去帮你一段时间,这总行了吧?” 先前,呼延德是不赞同荀逊未伤愈就去建幽的,是荀逊硬要去。 让人来帮他,也是老调重弹了,但荀逊这会才恍然,呼延德提这件事已经提过很多次了。 但他这次,答应了。 荀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大哥。” “你那边会不会短了人?” 呼延德鹰目映着灯火,在荀逊点头那刻,明显感觉稍亮的一下,他唇畔笑纹一下子大了些,明显变真切了。 这一瞬,他才是真正愉悦。 这些极细微的微表情,如非洞悉,是绝对不能察觉的,正如从前的荀逊。 但当知悉一切内情之后,就变得那么地明显,刺眼到了极点。 …… 呼延德叫了席面,吃罢之后,又赶紧让荀逊去休息。 荀逊身份有隐蔽性,帐篷是在北戎中军的偏边缘位置,王晟比他早回来一天,他回帐的时候,后者已经在了。 “好了,额真您总算能好好歇息一下了。” 王晟絮絮叨叨,给他换了药和绷带,荀逊在行军床上躺下来了,王晟收拾新旧的绷带和药物,能明显听得出他的喜悦,“额真,您放心好了,我肯定会和敏德好好配合的,不会让你操心。” 荀逊笑了下:“我当然放心了。” 他垂眸遮住阴鸷,王晟和敏德,怎么可能不会好好配合呢? 暮色四合,帐篷没有点灯,昏暗中听见王晟走来走去收拾的声音,荀逊睡着之后,他很快就撩帘出去了。 荀逊其实没有睡着,他无声地躺在行军床上,夜色渐渐降临,他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牙关咬得太紧,他尝到了牙根铁锈的腥味渐渐蔓延。 泣血般的疯狂嘶喊,想将这一切全部暴戾撕裂搅合成肉酱,但他实际上,只是紧紧攒着拳,指甲深深扎进粗糙的掌心,一动也没动,没发出半丝声音。 王晟去和敏德交接之后,没多久,另外两个心腹陈解和扎根撩帘进来了。 夜色沉沉,万籁寂静,荀逊慢慢睁开眼睑,他神色平静又可怖,暗哑的声音:“我们都是要死的,待他把咱们手上的人都撬干净了,”等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是我们的死期。” 有王晟,怪不得啊,呼延德对他手上的人有多少,该是一清二楚吧。 该不该庆幸他一直都竭力,事必躬亲,否则,王晟早就握着他的一切。 荀逊嗬嗬冷笑,他就像一只被蒙着眼睛豢养长大的羔羊,被人敲开的骨髓,一片片连着筋,吸出血,连脑髓都要吸干净,那他要怎么做? 荀逊森然冷笑:“他做梦!” 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钻出来的恶鬼。 呼延德野心勃勃想占据中原? 白日做梦!! 就算死,他也要将这条面目狰狞的恶狼拉到地狱里去! 一起下地狱吧!! 荀逊霍地坐起身:“陈解,传给给那顾氏,谢辞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助他!” 一刹那汹涌的情绪,他面目狰狞到了极点。 …… 秋风飒飒,漫漫吹遍了高山原野,顾莞在八月刚踏进中旬的时候,接到期待已久的荀逊约见。 两人是在魏水河边一个无名野堤上见面的。 顾莞去哪都带着谢梓等十几个人,但荀逊是一个人来的。 一袭灰黄色和原野融成一体的兜帽长袍,荀逊瘦了不少,颧骨突起来,那侵略性凌厉的鹰目鹞鼻化不开的阴沉阴鸷。 如果呼延德瘫在他面前,说荀逊会一口一口疯狂把他的肉撕咬下来,顾莞都是信的。 半点废话都不需要,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的协议。 荀逊很快就离开了,高大的褐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中秋的原野之上。 顾莞和谢海等人站在围堤之上,目送荀逊渐走渐远,他们隐没在长长的黄草之后,互相对视一眼,顾莞露笑,耶! 他们彼此兴奋地重重互相一击掌! 顾莞笑脸一收,跃跃欲试,“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一行人迅速掉头,疾速往雁回山大营方向赶回去。 …… 沓沓的军靴落地声,旌旗迎风猎猎而空,谢辞自前军折返,快步进了中帐。 他麾下的心腹文臣武将,包括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贺元房同林因等等人,俱已经等在这里了。 有关荀逊给予明确答复之后,他们应当如何如何行军布阵将北戎大军一举大败的之事,其实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反复讨论过了,并已经得出了高度一致的意见。 甚至,前期准备都已经在进行当中了。 外面是拔营起寨的声音,但大帐之内,压着一种隐隐激动的情绪。 一卷超大的燕南平原精绘舆图被摊开,所有人围拢在一起,谢辞黑甲蓝披,伫立在最前方的上首位置,他手一指:“这里是马尾川,两河交夹,是地形条件最适合的地方!” 饶是有了荀逊的里应外合,六十万的北戎大军依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所有细节都是经过反复讨论和思索,秦显接口,说出他们的结论:“如果战场腾挪到马尾川,我们在秋季结束之前大败并全歼北戎大军,有七成几率!!” 这是战前预估,面对凶悍的北戎骑兵,相当不低了。 百分之一百,战神在世也不敢作这样的预判。 平原一马平原,马尾川是他们能找到对北戎骑兵弊端最多的战场。 而马尾川已经位于平原的北上部了,往东三百余里,即是太行支脉寿台山,往北则是燕山山脉,再往东北两百余里即是北戎入侵的最开始的野狐岭西关。 太行山脉与燕山山脉相交,延伸出无数的支脉和隆起的起伏丘陵,地貌非常复杂,这是也非常好用于做文章。 北戎骑兵占据的大军的绝大部分,烟、雾、火,提前布置好,一旦马失控,哪怕是局部的,也将能够让战况急转直下顷刻分出胜负。 他们选中的了一个王谷岭的地方,桐油和火药在暗中运输路上,王谷岭也在抓紧布置。。 反正,只要能够做到,此战彻底大败北戎让其数十年内再无进犯之力,有七成的几率。 只不过,从马尾川到寿台山,对荀逊的配合要求非常之高,暗中引纵北戎大军的走向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辞思索片刻,很快提笔,给荀逊去了一封信。 荀逊的回复很快传回,一句言简意赅:只有你们有本事引到马尾川,必能做到! 一字一句,仿佛拧出猩红的血腥味。 …… 于是乎,这场平原大战很快就打响了,并迅速进入了白热化。 双方已经休整了大半个月,战疲已经渐渐消褪了。北戎大军倒是并未有进犯雁回山大营趋势,他们又不是傻,当然不会离开平原。 但朝廷合军却不能停,因为很快就要入冬,入冬难以交战,他们是绝对不能允许北戎顺顺遂遂遁入城中渡过一冬,让北戎进一步扎根进北地的。 北戎并不瞅睬朝廷合军,他们反而分兵缓缓往东,攻城器械同时已经运输南下,往东边的渠州去了。 渠州、环州、塵州,这三城一下,北戎就形成一个完整的战略纵深。 所以这一场大战,是如论如何也会打响的。在得讯北戎分兵往东的渠州的时候,谢辞当即下令拔营,百万大军兵锋所向,直指北戎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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