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沿着他父兄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到最后必然是一条死路。 甚至不需要太久。 “可是,可是我不能死啊,我还有秦显贺元他们,我还答应了战死兵卒要照拂他们的家人,……” 可前无去路! 谢辞发了狠,将那个小铜管狠狠掷在地上,他恨极了,死死盯着它。 “谢辞!” 他脑子嗡嗡的,可就知这时,却传来一声清朗的喝声!顾莞直起身体,她郑重的,伸手把谢辞拉过来。 顾莞等了很久很久了,和谢辞说这番话,两人面对面,她缓慢又认真地对他说:“忠义没有错的!” 她一句话肯定了他。 “但我个人认为,你如今所认知的忠义,算不得大忠大义。” “圣贤不是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王为轻。” 顾莞将声音放轻,一字一句地说,她当然不是在否定谢家父子,但英明君主没有了,王朝已经走向下坡路,她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如岳飞一般悲剧。 顾莞是现代人,她对这些朝代更替,天然看得透,在她眼里,秦汉唐宋都是一个样。 “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江山;小忠则忠于国朝君王。而国非此国,国非朝也。” 夜色中,她握着他肩,半跪支起身躯,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给他听。 在这样殇痛茫茫的夜晚,要是换个人来说这番话,谢辞有可能会认为对方在刺痛他,讽刺他死去的父兄。 但眼前的人是顾莞。 他一点抵触情绪都没有。 只是他听得怔怔的,“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小忠忠于国朝君王?” “这,这还能分开吗?” 谢辞这破天荒第一次,听说忠义能这么分的,国与民还能分开?这怎么分得开?这和他从小认知和接受的理念完全不一样。 他心里乱哄哄,又难受极了,那个小忠小义一下子代入了父亲,心口像被把挫子重重挫了一下,酸痛难当,眼眶和鼻端一下子发热发烫。 他捂着脸,竭力忍着。 “我今天突然很想很想,很想我的父亲和哥哥!” 前所未有的想,在知道他们的逆风而行举步维艰,在泥潭中铮铮坚持,却遭遇了残酷的背刺。 “他们去世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很悲凉很伤心,很绝望愤慨。” 谢辞弯腰捡了两次,却没能成功把小信筒捡起来,顾莞俯身下去,捡起来塞进他的手里,扳过他的手指握住,让他紧紧握着它。 谢辞仰脸看她,昏暗中,她发丝微乱,面庞还残存着一点的憔悴和疲惫,但目光温暖如春水,一如她的手心,柔软地包裹住他。 谢辞喃喃问:“莞娘,你会一直陪伴着我吗?” 在这个信念粉碎凋零前无去路,痛惜亡父亡兄,茫然殇痛,失血过多冰冷的凉意席卷他全身的这个夜晚。 四顾茫茫,孤孑一身,他竟冷得有些害怕。 听到这个问题,顾莞无声呼出一口气,她明知道,这个问题一旦答了,后续麻烦不会少了,但此刻对上他苍白的面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虚弱,如同溺水者一般带着仅有希冀的一双眼睛,她立即握紧他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说:“会的,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如此,方不负他当初自刎来相伴的坚决。 一刹那,谢辞强忍的眼泪忍不住,霎时决堤,唰唰往下,他闭上眼睛,哽咽地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往前一扑,伏在她的肩膀上,所有眼泪和殇痛随着眼泪崩堤而出,转瞬就濡湿了顾莞大片的衣裳。 哭出来好,能哭出来是好事。 会好起来的。 顾莞也有些难受,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拍着他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会好的。” 谢辞的心窝子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酸软难当,他一刹眼泪汹涌得更厉害了。 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在她温言抚慰里,他可以尽情流泪。 谢辞痛哭失声到了最后,紧紧拥抱着她。 他想,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放得开手的,和离书,他不能给她了。 作者有话说: 顾莞(QAQ):安慰到最后,受伤的竟然是我自己。 昨天有宝宝说得没错,先前李弈咬牙替他自己和谢辞投在冯坤手下,所以现在谢辞只有两条路,一条继续往下走的死路,另一条颠覆所有的黑色的生路。 小声比比,其实咱们一直都是螺旋桨式上升了!(抽烟~) 给你们比一个小心心~ 明天加宝宝们!!(づ ̄3 ̄)づ╭
第60章 伏跪冯坤;“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啊?” 月光幽幽洒在人间, 从来未曾改变。 在这个寂静的长夜,谢辞终于前所未有地认清世途险恶和真相的残酷。 他盯着帐外照进地面的那一小片银白色,是那么地清冷, 它从未有过任何温度。 谢辞情绪宣泄到了最后,他敛了痛哭, 回头对顾莞说:“你别担心,我没事。” 悲恸到了最后, 变成一种凌然的决绝,谢辞哑声道:“他们死了, 可我不能再死。” 嘶哑的声音不高, 在这个冰冷无声的黑暗帐内,平静却很清晰。 “蔺国丈, 郑守芳, ”甚至……他紧紧摩挲片刻, 打开手掌,盯着那条小小的黑黄色铜信筒,心中竟生出一抹隐晦的嗜血恨意, 一闪而逝。 他说:“赵恒的悲剧不能再上演了!” 无论如何, 他得保住父兄没有保住的一切! 顾莞说得大忠大义和小忠小义, 陌生但确实慰藉了他, 但谢辞很快就没有继续去想了, 因为现在不管大忠小忠大忠小义,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谢辞无比清晰地知道, 他不能死! 他父兄死了,他不能再死! 谢辞抬眼看眼前侧坐在行军床边缘的顾莞, 月色微微, 她赭色软甲半旧, 白皙柔美的面庞除了关切还有淡淡的倦怠。 他再抬眼,室外灯火点点,谢云和张青等人忠心耿耿守在帐篷外,还有其他人,远方大帐小帐的声息隐约又清晰。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谢家卫,谢家军,归夷州,还有这场血战中千千万万追随他冲锋战死或没战死的普通兵士。 秦显陈晏中毒之后,一直都未能彻底好透,陈晏喝了半杯毒酒还好些,秦显却是保住性命后半边身体不能动弹,现在连马背都上不了,不管军医还是郎中都说他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 可秦显是灵朔大都护,掌一地军民政,且接下来防范北戎的再度入侵将是各边州和关隘的头等任务。 秦显这个状态倘若无人伸手庇护,必然要卸下职务退居二线。 秦显对父亲对他对谢家忠心耿耿,为他谢辞至此,谢辞岂能让他落得如此收场? 还有灵云宿定谢家军上上下下,以及不顾生死奋身追随他的归夷州贺元等胡兵胡民。 后者本就是归降异族后裔,谢辞若护不住他们,等待他们的就是死。 还有顾莞。 另外还有决战时他承诺过的,要抚恤伤亡兵士,以及照应他们的家人老少! 他谢辞岂能言而无言?! 所以谢辞不能死,他更不想死! 谢辞早已经知晓权势的重要性,但从来没有一刻,变得像今日那样迫在眉睫。 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悬崖之上的最边缘,看似如臂指使,实际却危如累卵。要么狠心一步奋身泥潭,抛却所谓的忠义颠覆自己然后去拼着获得足够的权势去保住自己保住身后的所有人和事。 要么一起去死。 要知道,谢辞如今还没有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身份。但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知道他见过他的人却是非常之多。 他没有退路,一旦拐不过这个弯,将马上粉身碎骨。 连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即将七零八落。 但谢辞不想死,也不能死。 谢辞闭上眼睛。 为此,他可以抛却从前坚持的所有一切! …… 痛悲惨然到最后,谢辞却奇迹般的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和顾莞一起吃了晚饭之后,他服下了最后一碗药,之后两人分开在内外帐睡下。 外帐支了一张行军床,顾莞不想打扰别人休息,索性就在这里睡下了。 谢辞让她睡里面,但顾莞没肯,说外面有风,坚持让他回去睡。 这个晚上,也不知谢辞有没有睡着,但次日清晨,他一大早就起来了。 通身气质沉下去了,短短一夜彻底成熟,一丝苍白病态俱不见,他脊梁挺得笔直,沉沉如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轻易窥见他的喜和怒,沉甸甸的铠甲一件接一件穿戴上身,脚踏黑色军靴,沉沉无声,岳峙渊渟。 他抱着头盔,出了内帐,对顾莞说:“我先出去一趟。” 一步踏出帐门,淡淡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手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谢辞闭了闭眼睛。 一夜时间,剥筋剔骨。 他向他的父兄告了罪,但从今往后,他就要走上另一条他曾经为止痛恨不耻的不归路了! 但他无悔矣。 李弈已经接到他的口讯,带人骑着马刚刚来到,不远处路口勒停等着。 谢辞睁开眼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 两人很快并骑。 往中军最后方的西北行军大总督兼监军特使行辕而去。 …… 今天有风,几天的雨水也冲去了大部分的血腥和焦油的味道,东北风越过山岭,带来的草木和水汽的气息。 谢辞的变化,李弈也看在眼里,很多事情李弈都没说,但他知道谢辞明白的。 这个一身玄黑甲胄,气质矜贵如朗日入怀的英武青年男子,他眺望远处青山如黛,平静地感慨:“是这样的了,和光同尘,逆水行舟是没有好下场的。” 李弈早已在特使行辕进出多时了,他这次是来带谢辞去拜见冯坤的。 踏入行辕大门一步,就意味着,正式效命于权宦冯坤之手下了。 谢辞垂了垂眼睑,抬起之后,琉璃冷色的黑眸已不见一丝情绪,他淡淡说:“你说的,我都知道。” …… 快步行至中军最后的行辕之前,两人翻身下马。 持刀禁军林立,李弈与门禁的禁军校尉互相抱拳,抱拳微笑:“我与谢四来拜见冯相。” 门后不远站了一名蓝衣小太监,李弈也客气微一抱拳,小太监转身往里面去了。 行辕内铺了厚厚的猩猩绒红地毯,脚步落地无声,鎏金鹤嘴香炉里徐徐吐出香息,驱走了仅剩的战场污秽味道。 冯坤昨夜睡得晚,正端坐上首太师椅在假寐,小太监轻手轻脚入内,等待片刻,才轻声禀报。 冯坤一袭赤红麒麟袍,脚踏描金皂底黑靴,缓缓睁开一双丹凤眼,眼尾斜挑备显凌厉,五官却极白皙阴柔,他淡淡挑眉:“哦,谢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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