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河可不放心他们办事,他让人去邮局查,周坤的大闺女都七八岁了,下乡起码也七八年了,这么多年,就不信他家里没给寄过东西。 苏长河从邮局拿到周坤的家庭地址,让人去通知周坤媳妇,跟她说清楚,他们是没那个权利把人强制性带回来,最多帮她找到周坤,让他们夫妻俩当面说清楚,至于要不要去,由她自己决定。 “去!”周坤媳妇毫不犹豫道。 周坤的家在北省富安市啤酒厂家属院,厂子是个大厂子,但绝大多数厂子都是房少人多,尤其是知青大批量回城,各家的房子更加不够住,富安啤酒家属院内搭建了一片片窝棚。 苏长河他们找到周坤的时候,他就住在窝棚里,窝棚很小,只有一张窄窄的床铺,床边放着垒起来的几块砖头。 周坤就坐在砖头上看书,因为天气实在热,没一会儿,他的脖子脸颊就出了一层汗,他拿过手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汗水,继续看书。 “爹!”因为儿子太小,周坤媳妇就把闺女带了过来,小姑娘头一次进城,又新奇又不安,这会儿见到亲爹,激动地叫了出来。 周坤媳妇松开手,推了推闺女,小姑娘跑过去,一把抱着周坤,“爹!你别不要我们……” 本该在乡下的媳妇闺女突然出现在眼前,周坤惊讶地站了起来,“燕子,大丫,你们怎么……厂长?” 周坤还来不及问苏长河他们怎么来了,周坤媳妇的二哥徐老二就一拳头挥了上去,“周坤你个王八蛋!我妹子跟了你这么多年,连孩子都给你生了两个,你考上大学,就能连媳妇孩子都不要?你个瘪犊子,别以为我们徐家人好欺负……” 徐老二一个常年干农活的汉子,很有一把子力气,与之相比,周坤身形就单薄了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让他打得重重砸上床铺。 窝棚里的床铺本来就是用长凳搭起来的,晚上睡觉多翻两个身,都要担心床会不会塌,根本禁不住一个成年男人撞上去的重量。 “哗啦”一声,床塌了,连带着窝棚都晃了晃。 其他窝棚里的人听到动静,赶忙拉架,“哎呦怎么打人啊?有没有素质!快撒手撒手,再动手我们不客气了啊……” 他们也听到了那个男人骂的话,不过人都有亲疏远近之分,周坤才是他们的邻居,即便做的不对,也不能让人在家属院被打啊! 周坤媳妇的一个堂兄也跟着来了,他一见对方人多,怕自家兄弟吃亏,也冲了上去。 一方想拉架,另一方以为对方要打架,两帮人吵吵嚷嚷,又夹杂着女人的哭嚎,孩子的尖叫,一时之间,院子里乱成一团。 “啪!”苏长河伸手将一个啤酒瓶摔在地上,两帮人一静,苏长河喝道:“都给我闭嘴!卫阳、超英,还不赶紧把人拉开!” 他就猜到这趟出来不太平,特地多带了几个小伙子。 “能好好说话了吗?有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要是没有,就去叫厂领导、叫街道的干事来!” “周坤,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要是想今天把事了结,就赶紧叫个话事人来,咱们今天在这儿,锣对锣鼓对鼓,当面把事情说清楚!你们也给我闭嘴!” 苏长河没好气地制止要插话的徐家人,“你们是来打架的还是干啥的?要是这么想打架,行啊,我们不拦着,今天就让你们在这儿打个够,不打死一个都不算完!” 徐老二两兄弟有些讪讪地放下拳头。 家属院的人很快请来一位大爷,苏长河简单介绍了一番周坤媳妇和徐家人的身份,开门见山地问周坤,“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周坤颧骨青了一片,有些狼狈地躲开苏长河的目光,“……厂长,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只是回家……” 他媳妇徐燕忍不住道:“这里是你的家,那小石村呢?咱家就不是你家吗?小宝还在家等你,他——” 苏长河冷冷道:“徐燕,闭嘴!你要是再这样,别怪我不管这破事!” 徐燕心知肚明,苏厂长要是不管,只凭他们,根本不可能让她男人跟她回去,忙闭上嘴,只是不满地盯着周坤。 周坤仿佛没听到妻子的话一般,他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我的家是这里,是北省富安市畅饮啤酒厂家属院,不是那个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土房子!不是那个去一趟公社都要走两个小时的山沟沟!” “我这一双手,”他举起自己指节粗大变形的一双手,“是握笔的,是写字的,是拉手风琴的,而不是在乡下杀鸡、翻地、挑大粪!” “厂长,我下乡快十年了,十年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书本,我只是想坐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和志同道合的同学们探讨尼采、罗素、苏格拉底……” 他的这一番话,将徐燕气得浑身发抖,她用力地搂紧闺女,小姑娘被勒得不舒服,却动也不敢动。 苏长河嗤笑,“呵,你想回城,想读书,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这都没有错,但这跟你抛妻弃子有什么关系?是录取通知书上写了娶妻生子的人不能上大学?还是结过婚的人不能探讨尼采、罗素、苏格拉底?” “人家大哲学家知道你拿他们当借口吗?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盖你的薄情寡义,说的再好听,你也是道德有问题、人品有问题!” 家属院的人一开始听周坤说还有些同情,特别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是下乡知青,他们知道城里和乡下的差别,自己也在乡下繁忙的农活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难免与经历相似的周坤产生共鸣。 但听苏长河这么一说,醒悟过来,是啊,就算你想回城,也不是非要抛妻弃子,虽然有些人为了回城确实干出这种事,但这事拿到台面上说,就是不对的。 周坤涨红了脸皮,苏长河看着他,说道:“你也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一句话不留,偷偷摸摸跑回城,是几个意思?” “我没有……我留了信,就在枕头下,还有钱,除了吃饭的钱和去学校的车费,其他钱我全留下了!” “你胡说,枕头下根本就没有钱!” “怎么可能?我还特地藏在枕套和枕芯中间……” 夫妻俩对了对话,徐燕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周坤看了她一眼,“信上我都写清楚了,钱票都留给你了,我要去上大学,根本不可能带你们……所以,就当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离婚?!”徐燕一听这两个字,整个人都炸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姓周的,你想都别想……” “我们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当初要不是你逼我,我根本就没想过在乡下结婚!”周坤试图寻求认可,“厂长,你也是大城市的知青,也被逼娶了个乡下女人,你应该知道这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少和我哥比!”卫阳厌恶地皱了皱眉:“我哥可不会像你一样抛妻弃子!” 马超英等人也道:“就是,我们蕙兰姑是乡下女人又怎么样?我们长河叔才不会像你一样,他教蕙兰姑学习,我们蕙兰姑也考上了大学,两个人一起去城里!” 周坤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厂长考上了大学,还把他那个乡下媳妇也教上了大学? 苏长河才不管他信不信,也用不着拿自己和蕙兰的例子来反驳,因为周坤这家伙说得都是些屁话。 苏长河呵呵,“逼你结婚?别说你一个大男人反抗不了一个女人,她能逼你结婚,能逼你生孩子?还一生生俩?说什么没有共同语言,你俩不是今年才结婚吧?孩子都七八岁了,咋的,前七八年,你是哑巴啊?” “你这不叫没有共同语言,你是没良心。” “噗嗤!”饶是同是一个家属院的人,有的人都憋不住笑了,实在是这话很有道理呀。 话事大爷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周坤,暗暗道,你说你这小子,那么急躁干吗?一考上就说要离婚,你就是不提,找个借口去上大学,一上几年,时间久了,你不提,人家也受不了啊。 这下好了吧,以为人家乡下姑娘好欺负,谁知道人家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物,三言两语,给你脸皮都扒下来了。 话事大爷打圆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周坤,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就算不考虑大人,你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我再问你一遍,这婚你是不是非离不可?”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面子已经丢光了,如果离不了婚,他图什么?周坤咬牙,“离!” 徐燕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她闺女小声叫“妈妈”,徐燕祈求地看着周坤,后者却始终没有看她。 话事大爷叹了一口气,“唉,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小周坚持要离,就算再逼他,这以后也不一定能过下去啊。” 徐老二兄弟俩愤愤不肯罢休,“不行!我们乡下就没有离婚的,他周坤想离就离?这么多年要是没我们徐家帮衬,他周坤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不行,必须跟我们回去!” 徐燕带着哭腔问,“周坤,我问你,你真的不要孩子了吗?小宝还不会喊爹,你是不是不要了?” 周坤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仨,婚一定要离,等我以后拿工资,每个月会给你寄钱,虽然离婚了,但大丫和小宝依然是我的孩子。” “好!离!”徐燕狠狠地抹掉脸上的眼泪,“离就离,但我有个条件,我带着孩子没办法过活,我知道你上大学有补贴,你上大学的补贴,也要寄一部分回去给我养孩子!” “……行。” 苏长河对徐燕有了点改观,她倒比两个兄弟果决,说什么要带周坤回乡下,人家都已经在城里了,能跟你们回去?说那些没用的,还不如要点实惠的。 他替徐燕补充细节,“那就说好,上大学期间每月一半补贴寄回乡下,工作后不管你每个月工资多少钱,都要拿一半寄回乡下,一直到两个孩子满十八周岁,立字据为证。” 不立字据,口说无凭,鬼知道你会寄几年?又会寄多少钱?就算现在对两个孩子还有感情,以后有了新人,还记得个屁? “老爷子,周坤媳妇要养两个孩子,小儿子还小,想干活都不成,他们三个人,只要周坤一半的补贴,不为过吧?” “额,不为过,不为过。”话事大爷在苏长河的要求下,也在字据上签了字,苏长河把签好字的字据交给徐燕,“收好,以后要是他敢不给钱,就拿着字据,去他们学校、单位闹。” “周坤,你前途远大,应该不会因为这点钱因小失大吧?” 周坤脸色僵硬,“不会。” 徐燕收好字据,突然把闺女放下,上前对周坤道:“你过来一下,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你说。” 事已成定局,此时此刻,看着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周坤内心也浮现了一丝愧疚,他走过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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