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礼臣大摇大摆地叠腿坐下,“他们处境危难,干小爷我何事?你不也是一尊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想着帮那些寒士?纵然帮了,他们也不太可能通过升舍试,更不会对你重金恳谢,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还不如多着重关照一下你自个儿。” “你不也是寻我来求学问?” 庞礼臣冠冕堂皇道:“情状不一样嘛,你跟我是什么交情,又跟那帮人什么交情,再说了,那帮人纵使赴春闱又能如何?将来九品官仕途就到了头了,咱们就不一样,大树底下好乘凉,温老弟你纵使考不上,又有何干系?你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未来一定会封荫承爵,家大业大,温家田产将来都是你的,你有什么后顾之忧?” 温廷安怔了一下,肃声道:“这番话不能信口乱说,温家是温家,我是我,人若要安身立命,总不能依靠家业一辈子的。” 听她义正词严,庞礼臣有些自讨没趣,嘁笑了声,“温老弟,你近日到底是怎么了,变化这般大?这般话,可真不像是从你口中道出。” 温廷安心下一凛,道:“人总是会变的,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庞兄在三舍苑习武,不也是为了谋取一官之位么?” 庞礼臣枕着胳膊,没好气道:“谁跟你说小爷我要当官的?我还不是被我家那个老不死的强迫,他日日跟我王八念经,说我上面有三个大哥,一个是大内景福殿的中侍大夫,一个是宣正郎权知钦州刺史,一个是内藏库礼兵副使,个个出人头地,教我莫要拖了家族后腿。但我真的不想当官,去官场上跟那些文吏打舌战,还不如上沙场杀敌痛快,就像率军抗金的老太爷一样,我考官就是离太保府远些,越远越好,最好让官家把我分配到边陲之地,这般,纵使那老不死的手再长,也管不着我了。”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庞礼臣不是庞家的嫡长子,纵然天塌下来了,上边还有三个哥哥替他撑着,而温廷安不一样,若是天塌了,温家唯一能倚仗的人,便是只有她。她一定是要入朝为官,在朝中站稳脚跟。 温廷安重新蘸了蘸乌台墨,匀纸铺笔,淡淡地看定他:“庞兄既然是讨教的,有何处地方不解?” 庞礼臣的新律自当是武院率先发下来的,他信手将书牍摊展在桌案之上,指了指这个地方,又指了指那个地方,“小爷我都不太懂,内容太深奥了,温老弟不若给都我讲讲。” 温廷安也照着这几处地方逐一详细讲了,她知道武院的课考方向不在律论,而在于律义这一部分,故此,讲述的内容偏重律义这一部分,但讲了一会儿,她发觉庞礼臣压根儿没在听,随性散淡地一直盯着她的侧颜看,温廷安适时停下来,问:“怎么了?” 晌午日头方至,她抬睫之时,神情之上的五官,浸入一派淡静的光影里,淡雅如绣,秀眉连娟,黑白分明的瞳仁里顾盼生辉,金乌俨似一枝金笔,为她轮廓戗了一层朦胧的清辉,肤质上的细小绒毛,轻微可见。 庞礼臣有片刻的失神,撇开了视线,摇扇笑了笑,突然道:“没有,只是想起一事,听钟伯父说,你昨日了一趟吕府?” 温廷安稍稍扬起眉梢,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思及他父亲庞珑乃是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与钟伯清俱属左党,昨夜遣殿前司与禁军追剿大金谍者,但计谋未遂,梁庚尧且还一直下落不明,庞礼臣一定是从父亲与钟伯清那儿听闻了此事,钟伯清顺带提到了她昨夜造谒吕府的事儿。 温廷安从容地嗯了一声,却听庞礼臣道:“其实,温老弟你根本没去吧?” 他缓缓用折扇指着她道,“你以为,我不懂你去了什么地方,你身上有胭脂水粉的香气,旁人嗅不出端倪也便罢了,你对我还想瞒天过海? 一抹黯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她仍旧谦和的抿唇,摸出系挂在腰的香囊,殊不知,她摸了个空。 庞礼臣不知何时顺走了她的香囊。 崔元昭的香囊出现在了庞礼臣的掌心间。 他仔细端详着这一只罗绢缎面的绣囊,发现其绣工格外柔腻精湛,看起来并非寻常的瘦马所绣,依其样式,倒像是出自贵门闺阁里的女儿家。 庞礼臣视线落在香囊上的那一个『安』字,心腔之中那一股不舒适的情绪益发浓烈,说不清,也道不明,旁敲侧击地道:“想不到还有小娘子对温老弟芳心暗许,我怎的不知道,也没见你提过,怎么,是金屋藏娇,不愿为外人道也?” 温廷安却是认为庞礼臣在试探她昨夜护送谍者一事,她坦荡自若地道:“庞兄是误会了,我数日前曾帮过一个小娘子解围,那位小娘子为酬恩情,故送了一只香囊予我,小娘子教养极好,香囊不过是出于礼数罢了,那时适值下学,大家都分头走,庞兄与我不同路,理所当然见不着了,今后若是能再见着,定当引荐给庞兄。” 庞礼臣哂然,把香囊丢回给她,道:“温老弟客气了,兄弟不吃窝边草,不过,我可告诫你,咱们俩自小玩到大,整整十多年的交情了,今后我若是没娶妻生子,你决不能早我一步,听清楚没有?” 其实这番话一出口,庞礼臣便有些悔意,他自诩胸襟豪迈,这般忸怩的话,根本不像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温廷安并未将这番话深入作想,笑着淡应了声,她这一世女扮男装,若要娶妻生子,也是断无可能的事。 她看着窗扃之外的素雪,雪不知不觉间落大了,雪势凶猛,等雪消停些时,庞礼臣在她此处磨蹭够了,复翻窗而走。 戍时正刻,温廷安得了暇,拾掇了一番书箧,将新律上的知识点都圈好了,铭记在心,照常替沈云升守着文库,他回来时,褪下了蘸满了雪霰的雪蓑,给她带了膳堂里的几块樱桃酥。 偌大的耳房,没有旁的人,学谕与学丞回邸舍歇息去了。 温廷安下意识往提盒底下一摸,什么也没摸着。 沈云升看了她的小动作一眼,薄唇浅抿:“大人嘱托过,眼下以升舍试为重,未通过升舍试之前,不会给你安排新的任务。” 打从昨夜于崔府一聚后,两人还是寻常相处,但温廷安总感觉沈云升平易近人不少,初见时所觉知到的那一份疏离感,也没那么浓郁了。 阮渊陵提过,但凡能聚在屋中的,俱是元祐议和旧案有所关涉。原书之中,并未对沈云升的身世有过多的着墨,也未详写他与元祐旧案的关窍。 温廷安道:“沈兄,我还记得你初次引我来文库,嘱咐过我切莫往三楼走,那处是个禁地,其实是因为禁地是关押谍者的据点么?” 沈云升往文库三楼的位置看了一眼,淡然一笑:“这件事本打算等几日再告知于你,但你很聪明,已经自己猜着了。” 温廷安:“我记得你说来京城是来投奔太傅,是太傅指引你在阮大人这里做事么?” 沈云升眸色如白云出岫,裹着一团浅浅的雾,摇摇头:“太傅不知晓我替阮大人做事,我是自愿投靠他的。” 他又道:“你课考的头一日,我来你的学斋里做学官,那时候吕博士便向我提及捉拿梁庚尧一事,我当时正在考虑,相信吕博士的话你也有印象,他让我仔细斟酌。” 沈云升这样一提醒,温廷安果真有了印象,她记得那日吕鼋确乎跟沈云升叙了不少话,没想到会是在商议捉拿梁庚尧的事体。 温廷安道:“那钟瑾钟师兄,是不是也为阮大人麾下的人?我差人寻衅,是不是扰乱了你们的计划?” 沈云升抿唇摇头:“你只猜对其一,钟瑾确乎是阮大人麾下的人,其二你猜错了,钟瑾寻杨淳的麻烦,接受你的习射挑衅,将梁庚尧的事抖给你,这些事皆是阮大人命他故意为之,否则,如此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轻易诉诸于外人?这些,皆是阮大人对你们的一重考验。” 温廷安瞠住眸子,猝而想起阮渊陵造谒国公府那夜,对她在族学里所述之事如数家珍,当时她还纳闷他是不是在三舍苑里埋藏了暗桩,殊不知,从钟瑾对杨淳寻衅这件事,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引子,后续发生的种种,都是阮渊陵设计过环节。 不知为何,温廷安的后脊蘸染了一份凉飕飕的寒意,“阮大人是不是早就调查过我们的底细?” “但凡是雍院的生员,阮大人都遣人调查过其底细,大浪淘沙,只为谋取可以雕琢的玉石。”沈云升道,“你接触过人,温家二郎温廷舜,庞家四郎庞礼臣,吕家大郎吕祖迁,以及杨家继子杨淳,他们也经人调查过,倘若吕祖迁与杨淳能通过升舍试,大人也会斟酌招揽他们。” 提及温廷舜,温廷安心神一动,悉心问道:“为何大人不招揽温廷舜?” 话至此处,沈云升凉冽澄澈的眸心注视着她,不答反问:“你可见过温廷舜的生母?” 温廷安稍稍一顿,温廷舜系二姨娘闻氏所出,闻氏是吕家旁支的远亲表妹,据闻刚嫁过来温家时,经年不孕,遂是请了宫中太医为其调理身子,翌年才好不容易怀上。但闻姨娘身娇体弱,生下了温廷舜后便是故去了。 那时候原主只有两岁的年纪,并不识事,也就根本不记得那闻氏何种面貌。 沈云升会问起这些事,莫非阮渊陵是从温廷舜身上调查出了什么? 觉察温廷舜身份有些异样? 还是说,以为他是什么人?
第30章 苑房里有一瞬的岑寂, 檐下落雪无声,二人相视一阵,沈云升眉端稍稍扬起了一些弧度, 道:“阮大人遣暗桩去忻州白鹭县查过温廷舜的母家, 也就是闻氏的底细与下落, 按说礼部与当地衙门都该留驻有闻氏生平的籍账,但是一查,闻氏籍账上的生平只有十五岁,且未曾婚娶, 又差与吕家相熟的人打听了一番,闻氏是死于落水。” 温廷安稍稍一顿,下意识讶然地道:“怎么可能?” 在原主的印象里, 闻氏十六岁嫁入崇国公府, 翌年生下温廷舜,因身子骨孱弱, 不久后撒手人寰。纵使那时候温廷安年岁尚幼,但好歹也见过闻氏数面, 府中与闻氏打过交道的女眷与仆妇,皆称其淑婉端方,闻氏是吕氏的远亲族妹,二人关系甚善, 闻氏怎的可能十五岁就亡殁了? 外头传了些细微动响, 是膳堂里的小厮过来领回提盒,二人话声稍歇,小厮披着薄薄的雪蓑, 朝他们行了个礼,献上带来的拔丝姜茶, 尔后又深一脚浅一脚离去了。 空气弥漫着甜糯的暖气,沈云升将其中一盏递给温廷安,温廷安接过,但没饮下,沈云升浅啜了一口:“你家的侯府旧事,似乎藏得不算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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