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还是要循序渐进些才好。她的真才实学,目前只有吕氏与温善晋知晓。 温廷安浏览了一回律令律义部分,心中有了数,循照原主平素写题的节奏,将七道律义与三道律令写完了。 温廷安写题时,温廷凉温廷猷一直在偷偷观摩,俄顷,两人脸上皆有微妙的异色,平素看长兄温和散淡,但他写起题时,气质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较其仪姿,比寻常要愈发沉着雅炼,衬托出一种超逸温笃的意蕴,教人为之正襟肃然。 看到废物长兄真能有模有样地律义逐一写完,温廷凉明显变了脸色,心中吃惊不少,粗略掠去一眼,墨纸之上的字迹,工整清秀,虽说温廷凉不是学律学,但深觉温廷安写题时,比畴昔的摸底都要胸有成竹。 但他仍不相信温廷安能在短瞬几日里突飞猛进,温老太爷考的律义,指不定都是温廷安会的,所以温廷安才写得如此顺畅。 吃惊的不止是温廷凉一人,温廷猷心中亦是惊恸不已,长兄的字何时写得这般好看了,并且所答的律义,居然是一字不差写下了,虽不知准确与否,但光是能够做到一空都未落下,已经够让人叹为观止了。看来,这几日长兄下得硬功夫不少。 二人又不约而同去观察长辈们的反应,长辈们的思绪都藏得比较深,不喜形于色,心中所思何事,并非他们能一眼看出来的。 温廷安全神贯注地写题,心无旁骛,并未觉察围观她的人是如何作想,她也不太关注这些,写完了七道律义和三道律令,轮至律策部分。 温廷安一看墨帖,悉身微微怔住,温老太爷给她出的律策,已然拟定好题目,命曰《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大意是目下党锢之争激烈,让她针对朝中的忠厚之臣、宦竖之相进行陟罚臧否,如何用刑律去扶植一批贤臣班子,打压那些在朝堂上为非作歹祸乱君心之奸相。 题眼是这般写的:“古者赏不爵禄,律部不以刀锯。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温廷安心下暗暗讶异,这般论述与遣词酌句,竟与她前世学过的一位文学大家的文章出奇相似,此一篇文章是那位文学大家高中状元的文章,冠绝千古,她认真学读过,也能全文背诵,受益匪浅。 温老太爷考她这么一篇策论,用意已然昭然若揭,是在丈量她的思想觉悟有多深。她身为温家的嫡长孙,假令有朝一日入仕为官,很有可能进入大理寺,届时势必向温家聊表忠心,如此,这一篇《律赏忠厚奸宦之论》,便是考验她对当今风云突变的政局的浅见与看法,提出建议倒在其次,破题之法,是将温家的核心主张与当今官家的新律结合起来,统一论述。 温廷安前世在编制里,写过长达七年的公文材料,关乎策论的结构与套路,委实是深谙于心,加之她修读过不少与律学休戚相关的课程与史料,写出一篇有鼻子有眼的律策,并非难事。 其一,开篇引经点题,引用官家在某一次早朝上说过的话,抬高官家的治世地位,覆上自己针对刑赏的观点,一方面亲贤臣远小人,一方面要贤臣奸相的赏罚,要遵循『赏不可过乎仁,罚不可过乎义』之准绳。 其二,文章的躯干部分,以温暾含蓄、深切肯綮的笔法,多写些温家英明神武的功绩,用温家来烘托奸邪之臣的卑琐,这一段结合刑赏与三法司、修纂律员一起写,要有点出『罪疑惟轻,功疑为重』的刑赏之道, 其三,最后一段画龙点睛,再度着重向帝王深表忠心,并与开头的立论相呼应,升华一己之观点:『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温廷安写这一篇律策时,比较谨敏慎微,不敢用太宏大与磅礴的笔法,引经据典时,也不敢超脱大邺这个朝代,原主到底只有碧玉之年,论见识与阅历,还是比较浅薄,讲不出太高深旷远的话,纵使要故作高深,估计也是会文绉绉地套用古人之语,达不到阐幽抉微之境界。 律论写毕,温廷安伸手捻起宣纸两端,朝未干的墨字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待墨字干了后,长贵上前收走她的律策,移交给了温老太爷。 本来之后还要断三桩公案,方才算摸底毕,但温老太爷捏紧了一篇律策,竟然是没再命温廷安写下去。 温青松细细端看着这一篇律策,持久未言,二叔与三叔袖着手各候左右,心中窃自揣度,不明白这篇律论是写得太糟糕了,以至于令老太爷气结,不知该如何评议,不论是写成个什么样子,都不至于教温青松缄默这般久。 还是说…… 众人思忖间,温老太爷按捺住骇意,倏然说道:“吕博士在前日课考后,赞誉过你有文曲之才气,我一直私以为那是名不副实,但今日看到你做的文章,我殊觉吕博士的话讲得颇为精当。”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善豫与温善鲁二人,俱是震骇地凝向了温青松,颇觉匪夷所思,老太爷平素治家极为严苛,甚少褒赏孙辈,唯有天资颖悟的温廷舜才能受此殊遇,怎的现在夸赞起了温廷安来? 这个纨绔少爷的文章该是写得有多好? 温善豫与温善鲁争先恐后接过那一份墨纸,将律策从头到尾捧读了一回,此一眼,果真是震慑不已,倒不是说这是其所写的《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堪称旷世之作云锦天章,而是对比温廷安畴昔写过的策论,这一篇文章就显得太有长进了,文章用词并不佶屈聱牙,读来通俗易懂,文章的骨架与骨肉结合得淋漓尽致,率属于品级较好的篇章,若是跟上舍生比肩并论,亦属毫不逊色,甚至拿去春闱赴会试,也是够格。 一时之间,二叔与三叔看温廷安的眼神隐微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温廷凉发觉气氛产生异数,催生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温廷安到底写了什么,却遭二叔一阵沉声训斥:“在此处虚头巴脑愣着作甚?看看你长兄做得一手好文章,再看看你的文章,要骨架没骨架,要叙言精辟却不精辟,要言辞凝练不凝练,全然像个什么样子?” 温廷凉怔住,显然未料知到父亲竟会劈头盖脸训责于他,他拿过了长兄的文章,速速掠过一眼,少时,僵滞了片刻,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轻信此文出自长兄之手! 若是让他来写此题,断无可能写出长兄这般水准。 温廷凉执着宣纸的手都在轻颤,温廷猷亦是凑过来看,凝心看罢,心底却是由衷为长兄感到揄扬,原来长兄的策论写得如此精彩。 长贵将温廷安写的律义与律令交上去,给温青松过目了一回,七条律义,仅有两道写得不算精当,另外三条律令,悉数全对。 温廷安的真才实学,由此可见一斑。 温青松捋了捋须,对这般的结果既是感到意外,又是感到欣慰,先前吕鼋同他说温廷安的科考夺得头筹,他并不以为然,但今次一回摸底,倒教人侧目而视。 不光是温青松,花厅内许多人亦是对温廷安投以注视。 明明三日前,还是去抱春楼寻欢的败家纨绔,聚赌打马被族学遣退,所有人都没料想他竟会要重返三舍苑念书,更没想到竟然还能将落下整整一载的律学课业,快马加鞭赶了上来。 兹事何其玄乎! 按说温廷安是畏惧温老太爷的仪威的,每逢他要抽考,他多少会露怯拘束,可今夜他偏偏端容大方,行止泰然,恭谨之中带着澹泊。 众人能觉察出,温廷安不单是学识涨了,还有仪姿、气质、谈吐,俱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跟凭空换了个人似的,但那一张脸还是那一张脸。 众人尚在疑窦间,却听温老太爷吩咐长贵一声:“去书房一趟,将那一块汉玉麋墨和碑帖取来。” 长贵“哎”了声,折道去了西莲塘那一厢的书房,俄而,便捧着一块敷设着素帛的方盘入内,盘面上掩着一块青纹薄绸布,绸布上裹藏着些碎散的雪汽,揭开绸布,里头墨宝的模样俱是一览无余。 孙辈们见着,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儿有些发直,温青松有集物之雅好,书房里名贵珍稀之物繁多,拱手施赠给孙辈倒也不算少,但这一块质地极好的汉玉麋墨,比他们平素用的桐烟墨更胜三分。 此墨是西戎小国进贡之物,制墨工序之中添了药引,据闻添了檀香、冰片、金箔、决明子等草药,与胶、油搅拌捶打十万杵,成形至少需要半载,十分罕见,一般只有官居三品以上的紫袍绯袍大员,才得用此物,纵使是用,也很珍稀,他们没想到温青松会将其馈赠予温廷安。 温廷安接过长贵递来的汉玉麋墨,一时颇觉受宠若惊,不过是测个底子,老太爷居然赠此贵重大礼,委实出乎意料之外,她忙撩袍躬身言谢,却听温青松道:“你虽律义、律策做得好,但瘦金体的火候仍是不够,我这儿有些墨与碑帖,平时束之高阁,今儿不若给你练练手。” 说着,转向温廷舜:“舜哥儿,你今晚若是无事,便携同去书屋一遭,给你长兄指点一二,他的字儿虽有皮,却无骨,形近神远,缺了个人领进门,而你的瘦金体是摹得最好的,你们兄弟一场,合该风雨同舟,彼此帮扶才是。” 老太爷子威严挺足,话甫一落,温廷安容色一顿,下意识瞥向了温廷舜。
第33章 温廷舜是魁院之中的天之骄子, 其所作的策论与文章,夫子博士视作上佳范文,常见诸戟门牌坊, 诸院生员争相传抄朗诵, 温廷安每日途经戟门, 总能见着布贴其上的文章,先不论内容,光是那一手铜琶铁板、楚楚谡谡的瘦金体,便让引人折腰且敬羡不已。 可这厢具体是个什么德行, 温廷安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数日前温老太爷便嘱咐过,命他敦促她课业, 上一瞬这位恭谨应是, 下一瞬入了书屋,那一副神态变得毫无表情, 眉眼俱是冷肃寡淡,虽说一连三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相安无事,但私底下,温廷安能切身觉知到他的不耐与疏冷,甚至是敌意与恹嫌, 他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做。 温廷安在前世练过五年的颜体和四年的欧体, 她对自己的字还是有数的,至少是中等偏上的水准,若是去考升舍试, 一定不会因为字体问题而吃暗亏,故此, 温廷安同意不同意教她练字,对温廷安而言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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