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吕氏听罢,不假思索嗔叱了一句,眸底孱弱之色退却,余剩寒霜,她明白陈嬷嬷是什么意思了,是让安儿屈意讨好温廷舜?这绝不可能。 吕氏自知言重,缓了缓语气:“安儿自出世之时,身上承担着什么使命,陈姨你并非不知,舜哥儿救下安儿又当如何?安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少年纵然以性命相抵,也死不足惜。” 给温廷舜送去松绒膏,不过是她身为主母欲给庶子弥补一下罢了,愧意归愧意,弥补归弥补,但涉及安儿的事情,她绝然不会避让分毫。 陈嬷嬷连忙俯首认错,“大夫人息怒,是奴婢不识大体,今次那位媵王突掀动乱,欲害安儿,祸引温府,幸亏蒙大理寺寺卿阮大人暗中相护,适时出手,安儿方才能化险为夷。” 陈嬷嬷并不知阮渊陵是受东宫差遣之事,一直认为阮渊陵是因着与温善晋的师徒情谊,才救温廷安于水火之中。 吕氏与阮渊陵接触不太多,但日常去市肆择菜时,常听坊间的女眷说阮渊陵是两袖清风的纯臣,诸多冤假错案,或是京兆府错审,或是刑部屈打成招,皆可来大理寺觅求讼官重审,阮渊陵躬自录问、定谳、断鞫,为不少百姓平复昭雪,是以,阮渊陵在洛阳内威信与名声颇好。 若是安儿跟随这样一位上峰,前程与仕途当是靠谱稳妥的,吕氏是安心的。 吕氏拢了拢思绪,检视着温廷安身上的换濯衣物,行将吩咐陈嬷嬷拿去洗衣坊,俄而,她觉察到端倪,眼神一顿,“慢着。” 陈嬷嬷将将止了步,道:“大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 吕氏的嗓音颤了一颤,心头突突直跳,寒声道:“安儿的束胸襟带不见了。” 陈嬷嬷一滞,迅疾在黄梨木质地的圆桶内四处翻寻,果真没寻到那一件白色襟带,陈嬷嬷极是汗颜:“方才那位车把式自称是崔府的奴仆,襟带莫不是落在了崔府里?” 吕氏按捺住震悚之意,她一心忧虑温廷安的安康,却忘记了这等致命的细节,安儿回府时,穿得是军户惯穿的朴衣,落水之后教寒水冻雪蘸湿的那一袭青圆领长袍,规整盛装在了衣箧之中,想来温廷安是在崔府内更过了衣裳。 襟带是女儿家的贴胸用物,倘若落在了崔府,教那些洗衣婆子见着了,后果必是不忍卒睹,温廷安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 凭温廷安的性子,绝不会遗漏此等隐秘之物,莫不是有心人妄自顺了去? 吕氏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后脊处顿生寒意,遽地吩咐陈嬷嬷道:“陈姨,遣几个人夜探崔府一遭,将东西清理干净。” 陈嬷嬷赶紧喏了一声,临去前又问:“若是教人发觉了,可该如何是好?” 吕氏凝视着烛火,慢腾腾地捻着佛珠,指腹摁叩在漆面上,素来温和羸弱的玉容,添了一抹霾色,柔润的音声里藏着三尺冰棱:“以前如何做,现下便如何做。” 崔府隶属军户之家,并非天潢贵胄之流,但那宅院里的丫鬟婆子可不少,人多而杂,若有几个不识抬举的,只能一并清理掉了。 吕氏与陈嬷嬷的对话,温廷安自当是不知晓的,今日坠水,受了长久的霜冻,冷意肆虐,一直拼了命地往骨缝里钻,寒水几乎在身上冻出鳞伤,她这一歇养,近乎昏天暗地,再度醒觉时,已是翌日晌午牌分的光景,檀红与瓷青各自捧着一碗甜糕与一盅老鸭红参炖汤,前来伺候她。 温廷安近乎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昨夜服用了药汤,风寒也褪散了一半,很是有胃口用膳,那甜糕与炖汤很快就用完了,她恢复了几许精神,便想拾掇书箧去族学,檀红忙急急拦住他:“大少爷莫是忘了,昨日考完了升舍试,三舍苑放五日的假,第六日才放榜呢。” 瓷青亦是在旁道:“昨夜大老爷和大夫人一直守在大少爷身边,其他房的老爷夫人也都来了,就盼着大少爷好起来,大少爷现在醒了,可有感到身体好了些?奴婢赶快去给大老爷和大夫人说去。” 温廷安风寒是真的好了些,用的也是沈云升为她开的方子,少时,温善晋和吕氏便来看她了,温廷安忙问昨夜士子动乱的情状,老太爷与二叔三叔他们可有要事,温善晋坐在榻前,莞尔道:“动乱已教殿前司给镇压了,我们下值时都在离大内不远的宫教坊暂避风头,那处距宣武门有好些路程,戍守极为森严,那些士子群情激昂,也不敢妄自在大内宫闱处撒野,这般做,既是失了命,又是有辱身上的儒生袍。” 见着老太爷、二叔三叔相安无事,温廷安淡淡地舒了口气,这媵王一进城,便是有备而来,那日宣武门之下的纷乱,金戈迭鸣的场景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却,温廷安又想起温廷舜来,便问他的伤势。 温善晋道:“他虽伤得重,但比你恢复得快些,方才一刻钟前,他与温廷凉温廷猷去了崇文院,老太爷让他们摹写策论文章,说要看看能不能升舍。” 温老太爷其实也吩咐温廷安去,但温善晋替她拦下了,东宫给温廷安做得是六论制式的考卷,与寻常的升舍试全然不一致,若是去摹写,定要露出端倪。 温青松并不知晓赵珩之欲将温廷安扶植为纸鸢的计划。 温善晋以温廷安称疾疲乏之由,婉拒了让她去崇文院摹写策论文章的延请。这一情状,落在了二房三房的眼中,免不得多了些嘴碎闲话,旁人以为是温廷安写题写砸了,露了怯意,才不敢去崇文院。 嘴长他人身上,温廷安并不以为然,纵任他们嚼舌根去了。 歇养的头一日,上午她收到了吕祖迁的信札,这厢明面上关切温廷舜的伤势,实质上在旁敲侧击打听她升舍试考得如何。 温廷安真是啼笑皆非,信手写了『寻常发挥』四字,如打太极一般寄了出去。 晌午时分,檀红忽然来通禀说来了一位客人,是专门来寻大少爷的。 温廷安纳闷,这吕祖迁为了打听她考好与否,居然还上门来了? 她今儿用绿牙篦子梳了青丝,青玉冠高高束起,穿得是苏绸圆领檎丹色窄袖长袍,下衬浅赭流云直裰,打点好停当,便穿过了照壁,一径地去了花厅。 灼灼柿树之下,有一少年,负手而立,着一身石青色豹纹缂丝补子,外罩宝蓝羽纱面白狐狸的鹤氅,蹬着掐金虎皮云靴。 听着步履声,少年转过身来,眸色俨似落了火星,有燧石般的火焰在纯漆瞳仁里翻滚。 温廷安稍稍一怔。 来人竟是庞礼臣。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昨夜风斜雪骤, 今儿便是晌晴的天气,穹色便如金粉一般灿漫,熨平了重院矮檐的碎雪, 倒春寒的时节里, 前院的柿子树抽了条, 蓊郁地长出了碧芽翠杈,金蝉般大小的醇和柿子悬缀于漆枝上,一如大红锦缎,可是喜庆之兆。 这日, 府内下人皆是拿着簟条棍,早早去打熟柿子儿去了,檀红与瓷青也在其中, 晓得大少爷爱吃甜食, 这柿子可做酥饼,还可用杵子捣成柿渣做炸柿子, 倘若柿子落了霜,也不打紧, 还可以做成柿霜糖,又脆又薄,甜香而不过腻。 庞礼臣便隽立在那一株柿子树下,一副等人的模样, 很多下人皆认得他是庞太保府的四郎, 庞枢密使庞珑之子,身份矜贵,丝毫不可怠慢, 众人忙又是惶恐又是恭谨地问了礼,庞礼臣逐一应过, 态度敦实和善,并无甚倨傲的官架子,下人们顾忌着他,不敢在他那头打柿子,悉数聚拢至另外一头去。 檀红与瓷青对庞礼臣有些印象,畴昔大少爷便常与庞四郎来往,打马聚赌,寻花问柳,干尽放荡不羁之事,都是受这庞礼臣的影响。 温庞两党关系势同水火,温青松与庞汉卿针尖对麦芒,但温廷安与庞礼臣来往甚善,倒是一桩纳罕事儿。 此番衙内造谒,一位随扈作陪,竟是还带着个造相精致的锦箧过来,想必是来寻温廷安的,檀红抬步往濯绣院送口信去。 庞礼臣见瓷青捧着一只硕宽的竹篾圆筐,竹筐里兜满了澄黄熟柿,便先问:“你们可是服侍温廷安的侍婢?不在濯绣院,在此处作甚?” 瓷青恭敬地应了一声,解释道:“庞衙内容禀,霜降了后,这柿子便是渐渐熟透了,柿子蘸霜,滋味越好,这不,奴婢今儿想打几些柿子,做些柿酥饼与柿霜糖,给大少爷打一打牙祭。” 庞礼臣喉结一紧,往婆娑树影间的树果睇了一眼,眸色深沉,嗓音状似喁喁呢喃:“原来他喜欢吃甜食……” 连日以来,庞礼臣从未过得如此如坐针毡,被庞珑禁足在府邸之中,每日不是随镇远将军苏清秋去校场习学射骑,便是去书斋里听侍讲学士讲授六艺十三经。他的射骑乃是上乘,但听那文绉绉的圣人文章,就跟王八念经别无二致,他一走神,一张清隽毓秀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适时,一股春潮般的悸动在心房上聚烟成雨,这教他难以自抑。 庞礼臣起初颇觉荒唐,他跟温廷安做过这般长时间的酒肉兄弟,以前无甚感觉,怎的现在就常常念起这人来?还记得升舍试前两日,他纵入文库的窗槛,命温廷安讲授新律的情状,具体到底说了些什么,庞礼臣早忘得一干二净,但那日雪光初霁,槛外雨潇潇,少年偏头时,露出了一截皙白的脖颈,如雪,如清月,如杨柳枝,庞礼臣看得身子一团凉热,后来在抱春楼喝了三壶冷茶,任寒夜吹彻,方才将热意驱散。 好不容易待升舍试落下尾曲,庞礼臣好生拾掇了一番,本决意放榜后寻温廷安,但听闻府内有人说起了士子动乱一事,温廷安为躲避伏寇,竟是自金水桥上坠落下去,闻至此事,庞礼臣的心也随着一同坠落,二话不说便提前来造谒温家。 好在庞汉卿与庞珑今日要上早朝,无暇管他去何处,不然,他大抵还可能出不来。 庞礼臣对自己反复嘱告,他来崇国公府,只不过是忧虑温廷安的安危罢了,并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 可一看到温廷安自出现在了花厅里,庞礼臣一双眼便是再也挪不开,风随人动,利落地箭步上前,摁住了她的左肩肩膊,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一番话酝酿在了唇齿之间,喉腔滞涩,满藏着不自知的关切,“温廷……温老弟,我听人说你昨日遭致伏寇箭袭,你还坠桥了,小爷我简直……”那一截话连庞礼臣嫌肉麻,生硬地咽了下去,道,“罢了,你现在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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