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沈潮生打理杂事的弟子是列松。 帮沈潮生教小弟子的是列松。 和沈潮生一块儿出席正道大会的是列松。 就连每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大典,能站在沈潮生身边的还是列松。 他和远山长就像两个后妈生的,除了每月月底会被沈潮生抽查一次功课,偶尔出门做完任务回山要去沈潮生那边报告一下之外,平时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接触沈潮生。 但沈潮生甚至还记得列松生辰。 时至今日沈德秋都还记得,自己入门第一年,半夜问心回来,撞见沈潮生在后院给列松煮长寿面。可是他自从进暮白山后,就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了——这让沈德秋不禁开始想家,尤其想念疼爱自己的娘亲和一母同胞关系要好的妹妹。 如果当初没有赌气离家出走拜入暮白山,那么他现在就还是太原沈家的大少爷。 也永远不会知道,他那个神仙亲爹其实连他生日和名字都不知道。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重叠,让沈德秋很难不去怨恨列松。理智上他知道大师兄没有错,大师兄根本不知道他是师父的亲生儿子,但情感上,沈德秋很难亲近列松——无论列松对他多好。 回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沈德秋前往师父的房间,向师父汇报此次任务的全过程。 此次下山,他们原本是前去太原附近处理一只天人阶的魔。但到了地方,和那只魔交手之后,才发现那只魔根本不是什么天人阶,而是已经达到了大魔的实力! 不过好在有几名师兄随行,众人一起布下阵法,最终由沈德秋斩下致命一击,杀死了大魔。 他将整个过程据实汇报,没有半分隐藏。汇报完后便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听见头顶传来沈潮生威严的声音:“就这些?” 沈德秋:“就……就这些了。” 沈潮生皱眉,略带不满:“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和我坦白吗?” 沈德秋眉心一跳,心脏跳动的频率都比平时更快了几分。他完全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一抬头,就让沈潮生发现自己的心虚。 强撑着一口气,沈德秋依旧回答:“没有,此次任务的全部过程,弟子已完全上报,绝无半分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骤然一阵火辣,整张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脑瓜子嗡嗡作响,沈德秋完全蒙住,嘴巴里后知后觉尝到一点血腥味。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沈潮生打了一巴掌。 沈潮生垂眼,居高临下望着他,露出失望神色:“我以为你会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无论如何,你身体里至少流着一半我的血。” “早在你入门的时候我就说过,修行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且没有任何捷径可言,不要想着偷奸耍滑。” 沈德秋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挤出一句:“我没有……” “没有?是没有偷奸耍滑?还是没有偷偷回沈家看望你娘和妹妹?没有用术法震慑那些明里暗里觊觎沈家家产想要欺负孤女寡母的旁支?没有用摄魂术调查妹妹未婚夫的底细?” “镜流,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了——修行修行,头一件事就是要斩断尘缘。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下趟山,揽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凡尘因果回来阻碍修行,你可真是‘努力’啊。” 沈德秋低头不语,父亲的话传进他耳朵里时好像隔了一层纱,他的半边脸都已经肿了起来,脑子里全是细微回荡的耳鸣声。 毫无征兆的,列松的脸跃入脑海。 沈德秋嘴巴微微张开,声音轻轻:“如果今天犯错的是大师兄,您也会这样呵斥责打他吗?” “列松?”沈潮生眉头一拢,旋即嗤笑,“列松从来不会犯这种错!” “你但凡能有列松一半的悟性,我也不至于为你如此伤神!” “自己去私寡池悔过,天亮之前不许出来!” 私寡池,位于缺弊塔外塔和内塔的缝隙之间,是比窥心流源头更加狰狞可怕的地方。沈德秋光是踏入窥心流源头的边缘,两条腿就已经被腐蚀得没有一块好肉。 若是进了私寡池,只怕全身上下的皮肉骨头都要遭殃。 但他也没有反驳沈潮生的话,只是抿着唇沉默的转身往外走。尽管没有出言反驳,但沈德秋行动间似乎仍旧是不服气沈潮生的话。 看着少年倔强挺直的背影,沈潮生只觉得头痛,不禁抬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喃喃自语:“若非你是我儿子……” 话到一半,又察觉自己这句话本就有着私心。沈潮生立刻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闭上眼直接眼不见心不烦。 走出师父房间,沈德秋沉默的回自己院子里整理东西——半路上碰上吃宵夜回来的远山长和列松,两人身高差了两个头,却还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列松一瞧见他,便立刻扬着笑脸欢快的对他挥手:“任务汇报完了?要不要一起出去散……” 他没说完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在看见沈德秋那半张肿胀的脸是骤然停住。远山长反应更为直接,当即问出了口:“二师兄,你的脸——” 列松捂了一下远山长的嘴,没有让他把话说完。随后他又推了推远山长肩膀,让他去其他地方玩,列松自己则大步上前抓住沈德秋手腕,拽着他回房间。 回的是列松房间。 将沈德秋按到床边坐下,列松拿了药膏给沈德秋肿起来的半张脸上药。他没有点灯,但修道之人五感极强,更何况今夜月色正好,即使不点灯也能看清楚东西。 沈德秋抬眼就看见列松浓而长的眼睫,近在咫尺的秀美面容。他难得没笑,眉头小幅度皱着,眼眸里倒映出少年肿胀的脸——列松的眼睛也好看,轮廓深邃,内眼角对称又漂亮,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珠子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沈德秋小时候收集的东洋琉璃珠子。 那样漂亮的眼睛,里面却倒映出他肿胀丑陋的脸。 沈德秋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破裂的嘴角因为这点抽动而传来剧痛,他不禁‘嘶’了一声。 “我上重了?”列松皱眉看他。 沈德秋小幅度摇头。 列松叹气,揉了揉他脑袋,也没问他被谁打了,怎么挨的打,只说:“上完药就在这睡吧,我今天晚上要跟小山去夜巡,不回房间。” “明天早课给你放假,准你睡到下午再来。” 沈德秋一歪脖子,避开了列松的手,“师父让我去私寡池,我得去。”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没走几步就让列松拉住了胳膊。沈德秋回头看他,眸光幽幽——列松被他看得没办法,只好松开手举过头顶,满脸无奈:“放心,我不问你原因。” “不过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师父让你去私寡池你就这样去了?那不得被私寡池那水扒掉一层皮啊?喏,拿着这个。”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枚折叠成三角形的平安符,塞进沈德秋掌心,冲他挤了挤眼,声音轻快:“平安符,能短暂延缓私寡池的负面效果。” 沈德秋愣愣望着列松塞进自己手心里的平安符。忽然,他扯起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手指收拢将那枚平安符捏成一团,喉咙里挤出一句回复:“偷奸耍滑……大师兄也会啊。”!
第105章 列松敏锐察觉到沈德秋说这句话时情绪不对。他微微皱眉正要说些什么,沈德秋却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自己握着那枚被揉成一团的平安符,转身离开。 私寡池的池水远比窥心流更加浓稠,它看起来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水’,倒是更像半凝固的血痂,表面有许多凹凸不平的起伏。 池水环绕着贴满符咒,缠绕锁链的缺弊塔。即使漆黑塔身上已经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符咒,却仍旧能听见塔内不断传出阴冷嬉笑哀嚎的声音,就好像里面真正存在着无间地狱,正每时每刻都在对里面的鬼魂施加刑罚一般。 沈德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集中精力无视塔内哀嚎,握紧那枚平安符踏入了私寡池。几乎在脚踩上去的瞬间,他整个人便紧跟着沉了下去。 血痂一般的池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宛如活物攀爬少年身体。颜色灰暗的池水,在靠近时也不会感觉到任何外溢的温度,无从得知它到底是热还是冷——但等到人踩下去后,便会立刻感受到尖锐的,被烫伤的疼痛。 过热的火属性灵力,宛如一把剔骨尖刀,将人的皮肉贴着骨头切下,刀锋刺啦刺啦挂着骨头,痛得人大脑一片空白。在这样近乎折磨的疼痛中,却还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幻觉,不断拽出人心中最脆弱的记忆。 将美好的记忆,欲/望,幻想,一一重现,再全部打碎。 即使是在脱离幻境的短暂空隙中,留给沈德秋的也不是休息,而是塔内那群怪物刺耳的爱好尖叫,不断折磨他本就绷紧的神经。 沈德秋没能坚持到第二天天亮,半路就晕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己房间里了——用撑杆支开的窗户,缝隙间泼洒进明亮活泼的太阳光。 空气中缭绕着水沉香的气味,一层浅而轻薄的烟雾在太阳光底下旋绕。 远山长正在他隔壁床上睡觉,呼吸声均匀起伏。沈德秋刚坐起来,远山长一下子便被惊醒,翻身而起,跑到沈德秋面前。 “师兄,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沈德秋皱了皱眉,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缠好的绷带,“你给我包的?” 远山长挠了挠头,“大师兄给你包的,你在私寡池里晕倒,也是大师兄把你背回来的。” 沈德秋愣了愣,不禁咬住自己下唇,搭在被子上的手缓慢攥成拳。 远山长年纪小,还不太会看脸色。检查完沈德秋身体,见他没什么大碍后,便打着哈欠往自己床那边走,边走边说:“你回头记得谢谢大师兄啊,昨天你进私寡池,大师兄就一直在外塔门口守着。” “后面你晕倒了,但受罚时间还没到——大师兄要进去带你走,守塔弟子不让,大师兄就把自己腰牌抵在那,先背你回来,然后他再自己回去替你受罚……刚好现在天亮了,大师兄估计刚出来。” 沈德秋眼皮神经质的抽跳了几下,脱口而出:“谁要他替我受罚!” 远山长一愣,神色诧异的回头看沈德秋。在他看过来的瞬间,沈德秋掀开被子起来,冷着一张脸出门去了。 远山长摸了摸自己鼻子,嘟囔:“真是个怪人。也就列松师兄脾气那么好,能受得了镜流这性格——困死我了,守了他后半夜,也没睡好,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沈德秋闷头出了院门,快速步行时还能感觉到自己双腿传来阵阵刺痛。路上遇到几个内门弟子与他问好,他才抬起头勉强挤出平日里的温和表情回应了一下。 一路到了弟子领日用品和药物的生活处,沈德秋递了腰牌记名,然后进去在繁杂巨大的储物柜之间搜寻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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