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模样, 逗得贺七娘和余青蕊,还有小妹皆是笑得前仰后倒,乐个不行。 贺七娘自汤碗之后悄悄抬眼,见余青蕊虽是双眼还有些红肿, 但整个人的气色, 还有精神头都不错,便也放下了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更安定了些。 昨儿个夜里, 余青蕊借口照顾她, 避开小妹来了她的屋子。二人彻夜长谈之时, 余青蕊也是自头一遭与人倾诉几年前, 她在家乡所遭遇的往事。 “七娘不知, 我与青伍、小妹姊弟三人, 本不姓余。我们......姓佘, 出身泸州绵水,阿耶生前也是读书人,家中略有薄田。我们,也算得是好人家的孩子......” 随着这样一句话开启了回忆,那盏在夜色中渐渐落于灯油之中,星星点点归于堙灭的油灯,恰似了余青蕊其前二十余年的人生。 ———— 虽是父母接连因病亡故,在出嫁之前,带着一双弟妹寄居于姑母膝下,但佘清蕊自认为,她是幸福的。 姑母慈爱,对她和弟妹视若己出。父母留下的田产,既能保了青伍和小妹衣食无忧,也为青伍读书科考提供了条件。而且,青伍的学识还算不错,时常得到夫子的夸赞。 佘青蕊觉着,相对于其他那些旁人闲言碎语中所听闻的,父母离世后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受尽欺辱的别家传闻,他们佘家三姊弟,无疑是过得不错的。 尤其是守孝结束的次年春,之前阿娘为她择定的夫婿,也是她亲姨母家中的表兄依据婚约,登门迎娶,佘青蕊在姑母和弟妹不舍的目光中嫁为人妇之后,她更是再没什么烦心事了。 她的夫婿,本就是与她青梅竹马的表兄,感情甚笃。二人成婚之后,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将这普普通通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蜜里调油。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成婚将近一年,她都还未落喜,为姨母家中添丁。 表兄长得斯文儒雅,又是县城府衙的小吏,虽比不得州城的大官儿,但在绵水县中来说,也算得上是顶好的男子了。 因而,在佘青蕊一直没有传出好消息后的那年腊月,家中婆母,也就是她的亲姨母,也是动起了为表兄纳妾的心思。 这般心思虽是被表兄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去,可佘青蕊看着为了她,不得不顶撞长辈的表兄,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甜甜蜜蜜的日子里,存了第一桩不算和美的遗憾,也为后来她闯入那位“贵人”的视线,埋下了祸端。 年后开了春,还是没有动静的佘青蕊,被婆母带着,千里迢迢去了州城最负盛名的寺庙祈福,为着的,就是能让她早日传出喜讯,为他们家传宗接代。 也正是在那桃花灼灼的寺院之中,怏怏不乐立于秾艳桃枝之下的佘青蕊,入了那位东都而来的贵人的眼...... 其后所发生的一切,来得是那样的快。 快得就像是山洪倾注而下,轻而易举地,就将佘青蕊暗自欢喜的生活,毁出个土崩瓦解的结局。 先是表兄得了上峰的举荐,竟是连跃几级,从一个县衙小吏一跃得了州城府衙的差事,只待次月,便可赴任。 当他们小两口打算着次月便离开绵水县,搬去州城小院居住时,满心以为可以短暂逃离掉婆母无形带来的沉重压力的佘青蕊,得知表兄收下了婆母送来的妾室。 婆母将表兄乳母的次女,配给了表兄当妾室...... 那一夜,陪嫁的侍婢气不过,盯了烛火燃燃灭灭的西次间一整晚。佘青蕊无心听得她同小姊妹抱怨,说是西次间一夜竟是叫了四五次热水时,绣花的针,也将手指扎了个鲜血淋漓。 一时之间,佘青蕊头一遭生出,将自己同西次间的那位作比较的念头。 就连往昔隐隐彰显出二人情浓的青梅竹马身份,在这一刻,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再是青梅,还能比过乳兄妹的身份不成? 心生郁郁,佘青蕊接连拒了表兄再三登门,只道不想过了病气给他。 可这本就因心病而生的不适,在屡屡得知表兄夜夜歇在西次间,且受了婆母夹枪带棒的再三贬低后,到底是成了真。 佘青蕊一病不起,失了陪同表兄赴任的机会。 看着他与旁的女子携手远去,看着他对旁的女子嘘寒问暖,看着他,扶着旁的女子的手,笑得温柔...... 当日夜里,佘青蕊便吐出一口血,昏死了过去。 就像是被泡在浮浮沉沉的湖水之中,即使她能隐约听到青伍和小妹的哭喊,可她就是睁不开眼,也没法再同以往那般,浅笑着逗一逗他们,哄一哄他们。 意识于此彻底陷入黑沉,当双眼可以浅浅揭开一条细缝,却被刺眼的光晃得在眼角沁出泪珠之时,泸州绵水县,只添了一位沉疴缠身,不治而亡的佘氏。 而佘青蕊,成了东都贵人后院里的,佘娘子...... 人曾道,哀莫大于心死。 在从那日日守着她,生怕她会寻死成功的侍婢口中,佘青蕊知晓了一个令她恶心得生生吐出血来的事实。 她不过,是那所谓的“良人”,所谓的“夫婿”,和所谓的“家人”上贡给前头那位,会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的,自东都而来的“贵人”的贡品罢了! 当她再次自昏迷之中苏醒,当整个空荡荡的后院再寻不得那侍婢的身影,那些自以为辜负了他人而生出的羞愧也随之烟消云散。 活下去。 回到青伍和小妹的身边。 成了佘青蕊在那大半年时光中,唯一撑着她那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身躯,能够在那人面前装出乖巧可人模样的,最后的信念。 在那大半年的时光中,佘青蕊觉得自己仿佛活成了一个青楼卖笑的妓/子...... 在那人越来越幽深的眸色中,她穿上宽袖敞领的襦裙,竖起高耸入云的发髻,点上精致的花钿,簪上华贵的簪钗。 日日干过最多的事,就是斜倚在贵妃榻上,或是放荡饮酒,媚眼如波,或是手持书卷,用温柔缱绻的眼神,无声冲他招手。 她不是个傻子。 她能够从这桩桩件件之中,猜到那人的心思。 就如夜夜帷帐之中,她都会被要求不得出声一样。 佘青蕊知道,为她招来祸事的,是她的这张脸。 虽不知她像的究竟是哪位贵女,但佘青蕊为之庆幸的是,她好歹,还拥有与那位贵女不同之处,让她维系住最后一点,能够保住自己真实身份的东西。 老天爷总是爱跟人开玩笑的。 成婚近一载,她都没能落喜。谁能料到,这短短数月,她竟是在即将离开江南,随那人去往东都之时,犯了头晕恶心的毛病,被大夫诊出有了身孕。 看着眼前那个一贯矜贵,在旁人面前冷得跟尊罗刹像一样的“贵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佘青蕊感知到无数冷意顺着她的肌肤刺进身躯之余,也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老天爷,也总是能够在生死关头,留给无辜的人一条活路的。 本是马上启程赶回东都的行程,因为她的身孕而耽搁了下来。 不过行了小半的路途,在那人一日日沉下去的脸色中,在随行之人的唉声叹气中,佘青蕊得知了一个于她来说,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拥有尊贵皇族姓氏的贵人,此前从东都来到蜀地,就是因为被家中长辈厌弃,驱逐至此。 虽是在蜀地不知做过什么,得了可以离开的许可,但到底,在最后的关头,竟又是被那位长辈下了令,叫他再回蜀地待一段时日,切身反省完之后,再返回东都。 佘青蕊不过普普通通的一个县城女娘,她不懂什么贬,什么忌惮之类的话语。她只是在那人接连砸碎的瓷器之中,按着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肚子,盘算着怎么逃出去! 那日,他们的船只行走于江水之上。 漫天的星子落在江面,恍惚之间,好似他们是于星河行走一般。 佘青蕊架不住那人随身侍从的哀求,不得不端了解救的汤药,进到船舱内的书房之中。 在那里,她不光见了烂醉如泥,身下散了满地画卷的贵人。她还见着了画卷之上,一笔一划精致勾勒出来的女子容颜。 将醒酒汤随手搁在案上,佘青蕊蹲下身子,展开画卷。 在看清那女子容颜的一瞬,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带给过她无线折辱的“贵人”,眼睛只怕也是个瞎的。 若她为清丽,那画上女子,便如国色天香的牡丹。 若她为繁星,那画上女子,便如灿烂炽烈的艳阳。 这天与地一般的鸿沟,使得她就算穿上了那些华贵的衣裳,在这女子的画像面前,也如同是透穿了菩萨衣衫的猢狲一般,不堪入目。 既是如此,那人,怎的就将她当成这样一人的替代了呢? 画卷徐徐展开,右下角题字内隐隐透露出的女子身份,却令佘青蕊一时于喉头涌上酸水阵阵。她捂着嘴,不顾收拾这被她偷看过的画卷,飞快跑到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那画上的题字,以及暗藏在诗句之间的情意,就像是尖利的锥子,砸进她的脑仁,叫她头疼欲裂。 这,这,这...... 不知廉耻!卑鄙龌龊!寡廉鲜耻!无耻!无耻!肮脏!肮脏至极! 佘青蕊用尽毕身所会的所有言辞来唾骂那人,心头,却也因此诞生出一个冒险,但可求得九死一生的法子。 她转过身,将那人倾注了心血,精心描绘,却在无形中可以毁掉一位艳如骄阳一般贵女的画像,用剪子剪了个稀碎。 然后,她一件件脱去繁重的织锦宽袖袍,摘掉头上累赘的簪钗,却在贴身的小衣里缝上一个袋子,在里头塞进几枚赤金打造的花生。 这东西,是那人打来供她扔着玩儿的。纵是少了几颗,也并不显眼。 深夜,当船只行驶到离岸不远不近,看似水流湍急,佘青蕊却知这附近时有渔船在拂晓前出没的江段时,一声投水声打破寂静,了结了佘娘子的一生。 ———— 话音落下,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没入灯油,跳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余青蕊看着眼前哭到不能自已的贺七娘,浅笑着揽过她的肩,不顾自己眼角潺潺落下的泪珠,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一些。 “船上无人知我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太过伤心,这才投江寻死。” “好在老天怜我,在我快要力竭之时,还真让我遇着了前来打鱼的渔船。我给了那位渔娘子一枚金花生,她却为我因落水落胎之事,自责哀哭许久。” “我在她家中休养,她为我送信给青伍。当我见了青伍和小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时,这才知晓,因我早亡,姑母过于自责,业已重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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