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中元,过了立秋,太阳一落山,便是一阵风一阵凉,叫人夜里还得披着春衫才行。 硕大的圆月如玉盘高悬当空,银晖遍地,即便不去燃起灯火,屋内也因满窗如水的月色而看上去亮堂堂的。 夜风袭来,风中已渐渐有了香火缭绕的气息。便是连这年年岁岁如往昔的晚风,都接收,并传递着在世的人们对于逝世之人的思念。 贺七娘手指轻抚过终于制好的这一身青衫,打开下头厚厚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她为阿瑜制下的一应衣物。 从鞋袜到内衫,从袍服到冬袄,一应俱全。 这不多的行头,是她年年合该为阿瑜备下的。如今算来,其实倒是她做少了,生生少了好几个年头的。 此时此刻,周身那因连日赶路,困于车内不得活动手脚的酸痛,都已烟消云散。 贺七娘散了满背发丝,只默默望向窗外,静静地等待天明。 次日清晨,当她一身素衣地打开房门,门外,同样也换了素衣的许瑾,正负手静候在外。 似是因为听到了这头的动静,贺七娘对面的房门,也是同时打开。 康令昊的脸从里探出,却只是隔着走廊,朝贺七娘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贫嘴,也并未打算赖上来一同前往。 这一路,康令昊只要是能够逮到机会,就会故意来寻许瑾的晦气。他那一张嘴惯是不饶人的,而这一趟,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日日履行的都是不将许瑾招惹得气急败坏,就决不罢休的信条。 只是可惜,这近十日的路途中,他不光没有怄着许瑾,反而,还让他自己因为许瑾的视若无睹,而气得咬得后槽牙咯吱作响。 每每这时,康令昊总要厚着脸皮缠上贺七娘,非得等到贺七娘被烦得直接骂他一顿,他才会心满意足地跑开。 但自从他们这一行人逐步踏入了庭州地界,康令昊在得知那确实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之后,就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整个人骤然之间就安静了下去,也变得正经了起来。 他每天肃着一张脸,同那些随行的护卫们混在一起,倒是看上去,越来越有作为商队护卫头领的气势了。 其实,贺七娘隐隐猜到了康令昊为何会如此的缘由。一个庭州、一个许字,已然足够让他这个常年行走于陇右的人隐隐猜到什么了。 可她没有问,甚至在康令昊有几次欲言又止时,果断地转身离开。 她只是想等一等,等到了阿瑜的墓前,再同阿瑜一块,倾听属于他家人的往事。 跟着许瑾走到门外,贺七娘这才发现,这一趟,竟又是远松亲自驾车。并且除了他之外,许瑾再没有带一个随行的护卫。 抱着怀中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挪上了车,贺七娘有意避开了许瑾搀扶的手,沉默不语地坐在车中,心下却是一点点越跳越快。 阿瑜,阿瑜......七娘来见你了...... 秋风飒爽,凉意四起。 一路前行,贺七娘发现他们竟是慢慢远离了城外零星的村舍农田,逐渐踏上一片寥无人烟,荒凉得叫人后背发凉的戈壁之上。 心中越来越不安,胸腔之下,尤似急杵捣心。 心慌意乱,心跳的声音震得贺七娘都没能听到许瑾唤她下车的声音。 直到眼下伸进一只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抱着包袱狠狠往下按了按像是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的心,然后避开许瑾的手,再次挪下了马车。 鞋底踩上脚下凹凸不平的碎石,风中,一股朽败不堪的气息迎面而来。 贺七娘在不知不觉间,用眉头打出一个结。 她死死抱着手中的包袱,终是缓缓抬头,跼蹐不安地注视着半空中,那群正在那处凹地上空盘旋着的,发出一阵阵凄厉叫声的黑色怪鸟。 作者有话说: 七娘:瞥一眼许狗~冷笑~呵~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瑜,七娘等你回来◎ 细细算来, 他们此行出城,从城门处抵达此处,约莫也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此处离了依稀有人烟聚集的村落, 远眺望去,只可见四周耸起的石壁形状各异, 在烈日中, 映下扭曲狰狞的影。 石壁其上, 由一道道沟壑划作石纹,若有狂风自其中席卷而过,更会留下阵阵诡谲的呼啸。 因是如此, 哪怕他们此行前来之时正是正午前后,贺七娘在踏上此方土地的一瞬, 仍是敏感地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正沿着她的脊骨扩散。 远松将马车上载着的一个黑漆木盒提下来, 搁到许瑾脚边。随即,便是一言不发地退回到马车旁,看上去,像是并未打算跟他们一道进去。 余光得见面色泠然的许瑾默默提起了脚边的木盒, 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贺七娘忙是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眼, 再不去看他的表情。 视线中, 许瑾脚步顿了一瞬, 而后便调换方向, 带动着袍服的一角飘了飘。 贺七娘抿紧嘴唇, 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 便也抬脚跟在许瑾身后, 往里头走去。 只这涉足其中之后, 她方知面前的这处凹地先前看上去虽是不显,实际上,却是一块被石壁包围在其中的,地势下陷,越往里走越是宽阔的空地。 与许瑾保持着大概两三步的距离,贺七娘瞥见那些黑色的怪鸟正在她的头顶低空盘旋。 羽翼扇动之间,那些怪鸟还时不时的,发出一阵阵听上去叫人只觉后背发毛,似妖鬼夜枭一般的凄厉叫声。 这番走近之后,她也才发现,原来除开先前在外头的半空中,那些飞着的怪鸟,眼前的那空地之中,竟也还栖息着不少它们的同类。 听着脚步,见有人来,那群怪鸟尽数扑啦啦扇动翅膀,从空地的深处猛然飞出。 就似霎时拉开的一片乌云,自未知处猛然罩向世人。叫人觉着可怕、诡异之余,恍然还会生出它们下一瞬就会扑到来人身前,用那尖利的喙叨下你一片肉的错觉来。 偏巧,它们飞开之后,倒也没有躲远。 一个个扇动着翅膀,凌乱落在距离不远的石壁上,用它们那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下头一前一后行走的两人。 贺七娘将胸前的包袱箍得紧紧的,时有飞快抬起眼,朝旁边日光所不能照耀的阴影下窥一眼的动作。 她借着臂间这厚实的一堆,妄图抵挡住那难以忽视的,正沿着她脊背一点点扩散开来的冷意。 一时不觉,竟连前头的许瑾何时停下的脚步,贺七娘都无从知晓。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是抱着那不小的包袱,闷头撞上了许瑾的后背。 愣愣停下脚步,贺七娘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向身前的许瑾。 “怎么了?” “无事。” 许瑾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左后方退了半步,借以让刻意落在他身后的贺七娘走到身侧。 做完这番动作,他这才将落在贺七娘莫名有些泛白脸庞上的视线挪开,扫视一圈周遭看似虎视眈眈的枭鸟,然后用司空见惯般的语气,言简意赅地同身侧之人解释道。 “这里,原本一直是城中穷苦百姓埋葬亲人的地方。” “但是当战乱频发之时,这里便会成为战场上牺牲的,无法送归故土那些将士的埋骨地。” 对上贺七娘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眸子,许瑾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口的残忍。 舌尖用力碾过尖利的犬齿,他稍显生硬地移开眼,将视线落在遥远的山影上,脊背一时都显出僵硬的困顿。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口气,喉结艰难吞咽,而后索性将原本提在右手中的木盒换到左边,趁机再往左边挪了一小步,将二人在阳光下重叠了大半的影子拉开。 “本来,这里就偶有用作祭拜的吃食落下......加之有时战事吃紧,无法......无法妥善掩埋,这些畜生,便从这其中,发现了栖身于此的好处......” 说到最后,许瑾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听上去含糊不清的。 贺七娘心下疑惑,便也讷讷地重复了一声。 “好,好处?” “嗯......” 分辨出许瑾语气掩盖下罕见的低沉,贺七娘脑海里飞速闪过那些怪鸟尖利的鸟喙和直勾勾的眼神,下意识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甚至都不敢去细想,那所谓的好处,到底是指的什么。 只是,观他作派,且家中人口众多,想来许家出事之前,也是庭州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将本家的坟茔,安放在这样的地方呢? 贺七娘自那包裹之后抬眼悄悄往身侧偷瞧,随后又飞快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或许,是与那桩害得他家族覆灭的往事有关...... 感受到越来越明显的阴凉,只消一阵风声,都让贺七娘没来由地后背一凉。默默放弃原本想要同许瑾拉开距离的打算,贺七娘半垂着眼,一步步跟在他身边。 此时行来,已见凹地之中,零星散步着一些已经朽败不堪的木碑,东倒西歪的,衬着其上荒草,若非还有少许隆起,还真难以让人觉察,这是一片埋骨之地。 其间荒凉至极,贺七娘想起许瑾先前所说,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小声将自己的疑惑嘀咕了出来。 “已近中元,这里为什么,连祭拜的香烛气味也没有......” 隐隐已见他前几月为许氏族人所立的墓碑,许瑾正欲告诉贺七娘许瑜的坟茔所在,就听见她问话的声音,细若蚊蝇。 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片被荒草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坟茔之间,好些木碑都已朽坏,断了半截,破败不堪地立在这片苍茫戈壁之间。 莫说香烛,只怕再过上几年,就连其间曾有过坟茔的痕迹,都再难寻得。 目光沉了下去,许瑾语调却是平缓。 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只觉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仿若回到了那日在伊州城,他缓缓道出真实身份时一样,叫人悲喜难辨。 “不管是百姓,还是军中将士,那些原本记得他们的人,总是难以逃脱下一场突发的战火。” “无论是亡故,还是不得不逃离,久而久之,便也没了能在中元节还能记挂他们的人,这一块,自也没了香烛。”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踏过荒草,迈过掩在黄土之下的碎石,待终于停下时,贺七娘一眼便望见了其前密密麻麻的,排列齐整的一排排墓碑。 不同于前面所见的朽败与荒凉,眼前这一排排墓碑,尽数是用了石材为底,上头凿刻出字迹,再用金色的墨细细描过。 很新,是与先前所见格格不入的簇新...... 许瑾一声不吭地走到列在最前方,也最为高大的那座墓碑之前,放下手中提了一路的黑漆木盒,从里头缓缓取出香烛等物。 挪动因一时扑面而来的肃穆,与难以言说的无声哀恸而停顿的双脚,贺七娘静静站到许瑾身后,细细看着上头用尖锥篆刻出来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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