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淮穿着一身苍青的广袖长袍负手立在台樨上,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玉。 他神色沉静,凝着她并未回话。 谢云初不见他动静,回过眸来,四目相接,丈夫眸眼明显褪了那层温煦,像是幽深的潭,深不见底。 偏偏在这片幽深中,有一种别样的灼亮。 男人这么看着一个女人,心里想什么可想而知。 王书淮往前一步,谢云初拿着绢画起身,背过身躲去拔步床侧面的八宝镶嵌竖柜,踮着脚试图去打开上面层柜子,将绢画搁进去。 一个身影罩进来,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抬手替她打开柜门。 清冽的气息几乎逼过来。 谢云初飞快将画往里一搁,感觉到身后沉沉的压力,背对着他没有立即转身,她语气尽量安抚,“二爷,我身子还未恢复,现在不能同房,太医说,至少得三月后…” 他不肯纳妾,他们又是夫妻,谢云初没想着在这方面亏待他。 王书淮听了这话,喉结翻滚,眼底的墨越发浓烈。 他明白了,她肯给身子,却不肯给心。 她把他当什么? 他承认他现在就像是一头狼,披着温煦的外表,伺机扑向自己的猎物。 他轻轻贴近她后颈,谢云初肌肤酥痒,立即转过身欲逃离,王书淮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薄唇覆下来,谢云初将脸一撇,他的吻落在她耳梢, 他没有吻下去,而是轻声道, “什么时候我可以给你画一幅画像?每年一幅,好不好?”
第71章 谢云初眼睫轻轻一动,垂下眸道, “不必了。” 语气平平,神色也平平。 王书淮心里闪过一丝刺痛。 谢云初瞥了下横亘在眼前的修长手臂,木声道,“二爷,我乏了,让我去歇着。” 王书淮看着坚韧不催的妻子,心里跟塞了一块棉花似的,忍了片刻,终究是慢慢将手收回,谢云初从间隙里侧身回了拔步床。 琉璃灯被吹灭,屋子里陷入黑暗。 王书淮看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最终叹声上了床。 半夜,隔壁传来珝哥儿的哭声,谢云初立即睁开了眼,她身子还虚着,刚从睡梦里醒来,神色有些疲惫,王书淮已经先她一步起身,“你歇着,我去看看。” 他披衫而出。 暗夜里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闪而逝,谢云初默默坐了一会儿,重新躺下去。 没多久,哭声止住,王书淮回来了,谢云初转过身来问,“孩子怎么了?” 王书淮淡声道,“尿湿了,乳娘换了干净的尿布,他便没哭了。” 谢云初放心下来继续睡。 翌日晨起,朝阳抖擞地透过窗棂洒进来,谢云初眼眸被刺痛,揉着眼醒来。 身侧躺着一个男人,一袭苍青白袍在晨风里轻晃,他屈膝望着她,清润的视线里倒映着她绯然柔和的脸,他眉梢被春晖染渡,这一瞬有一股霁月清风的气度。 这大概是谢云初第一次在晨起时看到自己的丈夫。 她有些愣神,“二爷不去上朝?” “今日休沐。” “哦……” 以前王书淮就没有过休沐吗,自然是有的,丈夫打着什么主意谢云初门儿清,她熟视无睹,慢慢起身,绕过他往下去。 王书淮也没拦着她,夫妇俩各自洗漱,谢云初梳妆花了些时辰,待出来次间,王书淮已经抱着珂姐儿在玩, 用完早膳,谢云初先去了东次间,发现王书淮牵着孩子在东次间门口的珠帘处左右张望, 谢云初纳闷问,“二爷在寻什么?” 王书淮遗憾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书房里有熏油的气味,我可能需要在春景堂辟一处地儿处理文书。” 谢云初静静看着他。 王书淮面不改色迎视她,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谢云初沉默片刻,扬声唤来林嬷嬷,“把西次间收拾一下,给二爷腾出一张书桌来。” 西次间原先摆着孩子的衣物玩具,一刻钟后屋子收拾好,明贵将王书淮的文书折子都了送来,王书淮坐在桌案后批阅,珂姐儿第一回 看着爹爹忙碌,很是稀奇,干脆顺着王书淮膝盖往他身上爬,王书淮将女儿抱在怀里。 谢云初正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裳出来,隔着珠帘往内瞟了一眼,轻轻哼了几声,悄无声息带着冬宁和夏安出了门。 她已两月不曾去玲珑绣,趁着出了月子,去巡巡铺子。 王书淮透过窗棂,看见她披着一件绯色的披衫,发髻上插着孔雀翎花样的点翠步摇,从容又明媚地出了门。 谢云初上午在玲珑绣看账目,午后又赶去广渠门内的货栈,只两月不见,过去芳草萋萋的河州两岸如雨后春笋崛起各式各样的屋舍,有巨大的环形三层货栈,也有高矮不一的商肆店铺,均若吊脚楼般悬在水面,层层叠叠拥挤着,场面颇为壮观。 舟楫在河面来来往往,亦有数不尽的河工在广渠门内的水关处挖渠建隘。 环形货栈的前头建了一栋小小三层楼的客栈,最上一层临窗的位置有一雅间,便是谢云初在此地的账房,她先过目账册,林叔在身侧与她回禀各处进度, “货栈倒是建得快,就是工部这河堤迟迟不修,咱们旁边靠水关这一面的店铺就没法凿基,这里头有三十家店铺,全部卖出去了,人家商户隔山差五来问,催着咱们建成,好早日开张呢。” “这还是次要的,半月前在南面河岸中断那凹坡处挖出一活泉,这本该是咱们的地儿,可惜被工部一官员瞧见了,便不许咱们建屋子,当时您坐月子,我不敢声张,如今这事怕是得请您出面周旋。” 谢云初听着秀眉蹙紧,“他们之所以阻拦,要么是想趁机要挟点什么,要么是朝廷对这个泉眼另有打算,你去打听是哪位大人放的话,阻拦的缘由是什么,探探虚实,若是需要咱们配合做些什么,你回来告诉我。” 盘完账目已是乌金西坠,霞光满天,波光粼粼的水面仿若缀了一池金子,片刻,谢云初目光凝着一处,只见一人一楫恍若从日边渡来,他一袭白衫矗立在船头,面目被霞光映得模糊,衣袂飞扬,翩然俊逸。 似画里度化出来的谪仙。 舟楫在河口靠岸,那道白色的身影迈入客栈,不一会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林叔迎了过去,等到谢云初转身过来,王书淮已来到门口。 他负手在后,明毅的面庞十分平静,唇角也不见笑意,莫名就觉得他像是在笑。 “二爷怎么过来了?” 王书淮倒是给了一个很合理的理由,“改道广渠门是我的主意,我趁着休沐便过来瞧瞧,听说你在这,顺道替你捎来一道文书。” 王书淮将背在身后的文书递给身边的林叔。 林叔看了一眼,面露惊喜。 前不久工部阻拦泥工铸墙,他便写了文书恳求工部准予续建,工部不予回应,而今日王书淮将批复文书给径直送了来。 谢云初已猜到是什么,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便多了几分复杂。 “多谢二爷了。” 她并不会吝啬请王书淮帮忙,这不就是她维系这段婚姻的缘故之一么。 但她没想过王书淮会主动排忧解难。 王书走到窗下来到她身侧,与她一道俯瞰水面霞光万丈,人影幢幢。 “户部与工部抽调数位官员督建漕渠,这处临时衙门就在水关之东的漕河口处,我有一心腹,名唤黄庆,在里头任执事,这里大事小事都归他管,有什么难处吩咐林叔跟他递个消息便成。” 谢云初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波动,靠着这位高权重的丈夫,果然做什么都畅通无阻,“这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么?” 王书淮却是眉目认真注视过来, “云初,过去我着实有诸多忽略之处,有的时候是没想到,有的时候是不知道,却并非是不愿不肯,你能明白吗?” 谢云初眼底还含着笑,听了这话,极轻地顿了顿,随后语气淡然道, “我都明白的。” 王书淮侧眸接着道,“没有丈夫愿意看着妻子在泥潭里挣扎,过去每每回首,你总是太好太全备,我便习以为常,往后有何需要,心里有什么苦,我顾虑不到的,你可以开口告诉我。” 两个人并肩站着,远处瞧去倒像一对璧人。 谢云初听了这话,舌尖轻轻在唇齿抵了抵,唇角扬起一抹懒洋洋的笑, “有需要我自会与二爷直言,至于苦…我现在很好,什么苦都没有。”她将视线挪去水面,云淡风轻。 一束晚霞被远处货栈那面硕大的琉璃窗折射进来,恰恰横亘在二人当中。 光线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娇艳的面庞晕染在霞光里,像一场虚幻的梦。 这话与那晚她告诉他,他已经很好了,她对他很满意如出一辙。 明明是动听的话,却叫人心里格外堵得慌。 他盼着她真心实意的笑,盼着她眉眼生动地怒,哪怕声泪俱下斥他责他,至少是真诚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像眼前这样罩着一层疏离,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王书淮心底的苦涩慢慢浮上来, “云初,或许你不会相信,我期望你能给我一点点机会?” 谢云初神色淡了下来,侧过眸来,明朗地问他, “二爷想要什么机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我和你生儿育女,替你结交官宦贵妇,在外也甚有贤名,手里掌着这么多生意,未来都会给两个孩子,二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正是谢云初最无可指摘之处,他寻不到她任何错处,自然也无法堂而皇之对她做出任何要求。 她甚至都不推拒与他同房。 一个妻子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而且只可能比别人做得更好。 霞光渐渐褪去,留下一室沁凉。 王书淮如鲠在喉。 又无计可施。 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王书淮侧过身,随意摸到桌案一杯茶盏,正是谢云初喝过的,茶水已凉,他一口饮尽。 身后妻子犹然立在角落里,娴静温柔,无懈可击。 他沉闷地皱着眉,在背对着她的方向,倚着桌案,修长的身影落寞而挺拔,自嘲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归不愿意看到你对我这样。” 眉峰如同剑鞘般拧起,静静与远处渐渐西退的霞光交汇,余光刺痛了他的瞳仁,他眯起眼,眼底没有往日半分霁月风光,只剩一眶萧索与阴沉, “我盼着你生我的气,盼着你恼我忽略了你,盼着你要我做点什么,至少在漫漫无际的长夜,在风雨兼程的奔波途中,心里有点盼头…” 当年意气风发初入官场,年纪轻轻生杀予夺时,何尝不是因为背后有一双充满爱慕的眼,在他任何时候回首,总能给他无尽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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