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我给出交代前,殿下可否答应我一桩事?” 长公主听了他视死如归的淡然语气,胸膛蓦然升腾起一丝恨怒,厉声斥道, “王赫,天下生路千千万,你为何偏偏选一条死路?” “若你说的是真话,晋宁帝不曾留下遗诏,那咱们俩被绑缚几十年岂不是可笑?若你说的是假话,那么,王赫,你始终不曾选过我,我以为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与王家生死与共,你该站在我这边,我成了,王家依旧如日中天,长盛不衰,可你没有,你藏得太深,我甚至从来不知道,你对我笑对我恼,那一刻是真,那一刻是假?” 泪意忽然涌上眼眶,又在一瞬间被她抑制住,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眉心的颤意。 王国公看着她克制的模样,忽然有些失神,他木讷地愣了一会儿,旋即自唇角荡开一线苦笑, “殿下视我为质子,我却拿殿下当妻子,先皇后纵然千不是,万不是,殿下您却是无辜的,当年先皇后赐婚之时,殿下亦是不情愿的吧,段家涉嫌谋反,那么小的孩子稚嫩又无辜,她拿孩儿威胁您,您不得已带着孩子改嫁给我,纵容那时我对殿下无男女之情,心里却是钦佩且怜惜殿下的。” 听到此处的大老爷王宾扑通跪地,嚎啕大哭。 “母亲…” 当年段家谋反,身为段家的嫡长孙,王宾本该就地正法,他一直以为是因母亲的公主身份而保住性命,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当年先皇后竟然拿他威胁母亲改嫁王赫。 眼泪轻轻地在长公主白皙的面颊滑下一条水痕,她怔怔盯着面前的桌案,昨夜燃起的香薰已枯,零落一地香灰,清风浅浅掀起灰尘,有的落在脚面,有的扑在她衣摆,还有一些静静地黏在她心尖,挥之不去。 “终究是我皇家对不住你,害你这么多年被困长春宫,王赫,即日起,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三老爷和四老爷同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四十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同床共枕,终究是越不过那一道自最开始便划下的天堑。 明明近在迟尺,却犹如天各一方。 或许在某个静夜他们深深靠近过彼此,又因彼此不同的使命而背道而驰。 一道悠然的古钟自苍茫的风声掠过来,附近的长安庙到了诵经之时,每每这个时候,长公主爱执香茗在手,听国公爷吟一段《清心经》。 再也不会有了。 和煦的春风拂过他苍茫的眉眼,褪不去他眼底嵌着的深深遗憾,这些遗憾有对先妻的愧疚,有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子嗣屹立朝堂时的萧索,亦有不能再对着那个人素手描眉的惋惜。 钟声悠扬仿佛要荡涤干净这世间的尘污,罪孽。 国公爷久久凝然不语。 听得身后那人无声无息,长公主勠力转身,一双深目如寒潭似的死死钉在他身上,忽的抬袖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拉至眉眼前,带着咆哮, “我最后一遍问你,你手中是否有晋宁遗诏,你是不是晋宁旧臣,欲携诏篡位?” “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我今日放过你,王赫,我只要一句实话而已…” 仅此而已。 长公主眼角绷紧,额尖的青筋乱跳,那沉寂许久的头风犯了,头昏目眩。 她或许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柔情从来不曾为哪个人折腰,这一刻眼底的泪光被一片深红所覆盖。 那一撮烈火那眸间深深压抑的怒恨,跟刺一样漫入国公爷心口,四十年夫妻,今日是她第一次朝他开口,是她第一次撕破这桩婚姻的伪装,与他坦诚相对。 国公爷眼里弥漫着萧索凋零,甚至一下子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殿下不信我,我以死给殿下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王家没有什么末帝宝藏更无晋宁遗诏…” 长公主纤手一颤,眼底如覆着苍茫的烟雨,那一瞬心里跟空了似的,她松开了他衣襟,陌生地看着他,后退两步,撞在桌案后,沉默不语。 国公爷从容整了整衣冠,脸色宁和与长公主道,“我去后,还望殿下看顾好几个孩子,看在夫妻多年我待殿下始终如一的份上,放过二房。” 身后王家所有人扑跪大哭。 庭外天光昳丽,盛春将逝,初夏即来,似有花香伴随清风缓缓送入鼻尖,这辈子端委庙堂,出将入相,他王赫不负天下人,够了,袖中闪出一片银刃,映出那张曾经韶光飒飒的脸。 就在银刃即将划上国公爷脖颈时,一颗锐石从洞开的门庭外射了过来,正中国公爷的手腕,只听到他老人家吃痛一声,手中匕首落地,发出一声咣当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过去。 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匆匆从门庭外跃了进来,王书淮一袭白衫负手立在门槛处,面无表情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眼底异芒闪烁,眯起眼迎视王书淮, “书淮,你总算来了。” 王书淮冷笑一声,掀蔽膝而入,目光飞快往殿内扫了一眼,寻到妻子谢云初,见她带着两个孩儿安好如初朝他镇定地点头,王书淮放了心,这才将视线挪向国公爷,随后吩咐道, “来人,扶祖父下去休息。” 三爷王书旷和四爷王书同愣了一下,相继上前搀着失神的国公爷坐去一旁。 王书淮缓缓抬步,站在方才国公爷的位置,面朝长公主而立,长袖往内殿一指, “殿下不是想要遗诏么,淮给殿下一个交代。” 四目相接。 长公主目色幽深, 王书淮神情分外沉静。 长公主犹豫片刻,率先朝内殿步去。 朝云和锦衣卫指挥同知韩良紧随其后。 王书淮最后一个踏入内殿, 他跨过门槛,看着上方居高临下的长公主道, “殿下可知今日之事是何人所谋,目的又何在?” 长公主神色恢复如常,冷哼一声,“信王这点雕虫小技本宫还不放在眼里,只要拿到那道晋宁遗诏,我想立谁为太子,谁便是太子。” 王书淮笑,挺拔的身影年轻富有朝气,跟一柄锋芒毕露的剑插在这浩瀚的天地间,那极轻的一声笑,更是将那眼底的轻狂冷厉与自信张扬到了极致, “殿下终于说出实话了,”他语气冰冷又带着几分洞穿真相的了然,“殿下心里想要的终究是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什么王家,什么婚姻,什么丈夫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长公主唇角轻嗤,不屑睨着他,“书淮这是要教本宫做人?” 王书淮面色淡漠,“殿下可知我琅琊王家为何屹立数百年不倒吗?因为我王家顺应天下大势,顺应民心,殿下或许说,书淮言之无物,那书淮就告诉殿下,这消失的一日一夜,书淮做了什么?” “我与殿下明言,只要殿下今日一意孤行,逼死我祖父,那明日整个朝廷整个天下都将知道晋宁遗诏的旧案,或许到那时,没有遗诏也有了遗诏,殿下信吗?” 长公主凤目眯紧。 王书淮语锋一转,“自然,殿下利用霍霍皇权强行压制,算不得什么,那整个江南呢?金陵国子监三千学子不日便聚集在南都正阳门外,声讨朝廷,金陵上千豪族,无数绿林乘势谋反,占山为王…整个江南赋税重地将摆脱朝廷的钳制,这个结果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长公主喉咙翻滚,“你威胁我?” “不敢。”年轻的男人眉目翩然,腔调更是漫不经心,“北有蒙兀虎视眈眈,西有楚国卧榻酣睡,若再失去江南,陛下和殿下这个江山还坐得稳吗?” 琅琊王家本曾盘踞江南,在江南亦有不少门生故旧,否则这次王书淮南下推行国政,也不会那么顺利,甚至正是因为王家这份无与伦比的声望,百官在最初才会举荐王书淮担任江南清吏司的员外郎,只有王家人才能势如破竹推行税政,稳住整个江南。 王书淮有恃无恐地看着长公主,“殿下要祖父的命,除掉这位所谓的晋宁旧臣之首,那我便要整个江南,殿下看着办。” 戾气在胸膛来回乱窜,她第一次对这个年轻人生出浓浓的忌惮,长公主给气笑了,“王书淮,你比你祖父狠。” 王书淮语气清冽,“是,要么大家过太平日子,要么谁也别太平,殿下狠得下心,淮亦然。” 就比谁更心狠。 长公主冷笑,“王书淮,看来王赫早将一切告诉了你,所以他才敢死,可是王家不给出交待,即便他死了,我照样揪着你王书淮不放。” 王书淮慢慢笑出一声,丝毫不把长公主的话放在眼里, “殿下压根不懂我祖父,他方才句句道虚,却又句句属实,他让殿下莫盯着遗诏,便是告诉殿下,与其在王家这事上折腾,不如好好去对付信王,收拾自个儿真正的对手,待那日殿下得了天下大势,我王家照旧如影随形,殿下明白了吗?” 长公主眼底忽然如拨云见月般闪过一丝银芒,“所以,如果那日我不如你们的意,你们照旧不会站在我这边,是吗?” 王赫没给她的答案,王书淮给了。 王书淮缓缓颔首,“是。” 他语调清幽,“‘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义之所在,天下赴之,仁之所在,天下服之。’此为君之道也,” “所以,殿下要做明君。” 长公主愤然一笑,宽袖一掷缓缓背在身后,“可是王书淮,此事不由我一人做主,尚且有朝官看着,有陛下看着,这个交代即便我不要,他们还要。” “很简单,”王书淮与她并排而立,一同张望洞开的窗棂外,那里有青天,有白云,更是一行飞燕盘旋至天际深处, “王府大门外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更有不少朝臣在四境盯着动静,只需殿下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出面言明,锦衣卫已翻遍整个王府,并不曾有什么末帝宝藏,若再有人无事生非,杀无赦。” “至于殿下如何给陛下交待,书淮也替殿下想到了。” 只见这位卓而出群的男子,神态从容地从袖口下掏出一物,递给长公主, “殿下不是要看遗诏么,遗诏在这。” 内殿诸人皆是心神战栗。 只见他宽大的掌心摊着一物,一块泛黄的素面提花白底缎布,隐约似有暗红的字迹闪现。 长公主面色狐疑地看着王书淮,朝云立即上前替长公主接过此物,随后打开给长公主瞧。 上头正是晋宁皇帝亲笔四字, “天下为公”。 朝云跟长公主同时震然。 长公主接过这份所谓的遗诏,只觉可笑,“王书淮,这是你亲笔吗?” 王书淮少时书法卓绝,擅长模仿各家书法,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寻一件老国公的旧衣似乎不难,再去藏书阁翻出那位晋宁陛下的字迹也不难,亏得王书淮做的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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