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三合低头一看,是用白玉雕刻成的一尾鱼,栩栩如生。 “他给我的,晏姑娘能猜出什么意思吗?” 唐见溪神色颇有些动容,不等晏三合回答,便道: “清澈见溪,溪中有鱼,鱼在水里何等快活,我不愿意像褚言停那样追随他,他便放过了我,还让我余生自在。” 顿了顿,他又叹息道:“余生自在啊,晏姑娘,这世道,多难得呢!” 是难得! 晏三合捏着那片小小的白玉,久久不语。 其实唐之未、陆时、唐见溪能平安无事的活下去,身后都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帮衬着他们。 这手的主人,便是先太子容与。 只凭这一点,他就坐不上那个位置,太过重情重义了。
第642章 二虎 “晏姑娘,我就只见过他三面,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句。” 唐见溪:“但就这短短的三面告诉我,这人不是坏人,他做不出用巫术诅咒生父去死的事儿。” “因为他是你先生一生调教出来的弟子。” “是!他但凡能够再狠绝一些,都走不到这个地步。” 唐见溪:“褚言停曾和我说起过他,他说人如其名,先生赐下的字,就是他这个人,既能容人,也能容忍,当得一个仁字。” “那么……” 晏三合:“你对巫咒案有什么看法?” “从前看不透,只觉得许多事情像蒙着一层纱,遮着一层雾,一年一年过去了,纱被风吹走了,雾被阳光照跑了……” 唐见溪冷笑一声。 “就算没有你们和我说朱旋久的事,没有言停那几份手稿,我也能悟出些道道来,无非就是八个字,里应外合,逼他造反。” 里应外合,逼他造反——和小裴爷分析的一模一样。 但手稿? “唐见溪。” 晏三合强忍住心中的激动,问道:“褚言停的手稿在哪里,我能不能看一看。” 唐见溪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堆书前,弯腰把绳子解开来,在一本书的夹页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纸。 “不言,去把灯拿近点。” 李不言取下墙壁上的油灯,放在晏三合身边。 晏三合接过纸,没有急着去看,而是抬头看着唐见溪,“你留着这些东西,不怕有一天……” “怕!” “为什么还留着?” “和晏姑娘非要解这个心魔,是一个道理。” 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 看着唐见溪坚定的目光,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慢慢涌上晏三合的心口,以至于她静了好一会,才就着油灯低头看起来——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二; 今日一起床,右眼皮就开始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想着夜里的梦,去佛堂上了三柱清香。 梦是关于林壁的。 她自尽后,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这是第一次。 梦里,她着天青罗裙,眉目端秀,右手簪花而笑,一如九年前的模样。 我却是老了。 容与书房的隔间里,也有一间小佛堂。 他说他这个身份,跟任何人袒露心声,都是件致命的事,唯有跟菩萨说才最安全。 我置这间佛堂,就是学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会来这里坐坐。 佛堂里供着观世音菩萨,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听人说,菩萨能看见人世间的一切疾苦。 既如此,她也应该能看到我的,看到容与的。 先生走后,我进了詹事府,辅佐容与。 我话很少,笑也不多。 容与的话比我还少,脸上也再难有笑,他经常会在深夜把我叫去,君臣二人一壶酒,都无话,慢慢饮尽后散去。 这是一个只有我能见到的沉默寡言的容与,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是陛下宠爱的太子,是意气风发的储君。 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他待人还是如从前一样彬彬有礼,只是行事中多几分杀伐和狠绝,据说太子府除了太子妃外,别的人都惧怕他。 春闱一事后,他便开始着手调查几位皇弟的底细,以及这些人的野心。 陛下子嗣颇多,有野心的不少。 寻常人家为了家产,还要争上一争,这天下的大位,滔天的权力,是个人都会动心。 这是容与的一难,难在虎视眈眈的人太多,那些明面上的,明面下的,都死死的盯着那块肥肉。 容与的第二难,难在陛下的铁腕和多疑。 铁腕治国,多疑治人。 陛下的铁腕已让王侯将相、文武百官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自个掉了脑袋。 而“疑”若用在对付亲生儿子身上,君臣也好,父子也好,只会越走越远。 如今陛下越发的老了,人一老,耳朵就软,谁的话都会听,唯独听不进容与的。 容与说,那日陛下染了风寒,他在床前侍奉汤药,陛下迟迟不肯张口,直到他亲自尝一口,陛下才张开嘴,他是不信我啊! 我与他说:他不是不信你,他是谁都不信。 我又与他说:殿下再隐忍些日子,就好了。 是的,再忍些日子吧,太医院打听到的消息,现在只有百年以上的老参才对他有用。 老参吊着将死的人,有功效。 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些年容与忍得很苦,膝盖因为久跪的原因,一到阴天雨天就隐隐作痛。 容与曾对我说:他最大的错,是生得太早。 为父的健康长寿,做儿子的羽翼渐丰,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若是晚生几年,就不会这样难了。 我笑着宽慰他,欲带其冠,必受其重,晚生几年,也轮不到你做太子。 容与沉默半晌,忽然说了一句:“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太子。” 三支清香烧到一半,其中一支忽的灭了。 我心头砰砰直跳,大感不妙,就在此时,侍从凉迁冲进来,说禁军把太子府围起来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穿上官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赶到詹事府,有一半的同僚都已经到了,都惶惶不安为什么禁军会围太子府。 詹事府都是太子党,太子有事,谁都逃不了干系。 为了活命,所有人都使出看家本事,托人到处打听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傍晚,终于有消息透出来,说是从太子府里挖出了巫咒娃娃,上面除了皇帝的生辰八字,还插着七根钢针。 我听罢,只觉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诅咒天子,等同于谋逆。 这是有人要置太子于死地啊。 更巧合的是,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已有两日没有上朝,可见有人在暗中谋算好了一切。 詹事府没有一个人相信太子会蠢到如此程度。 左詹事韩明又任礼部侍郎,韩明打小便是太子侍读,与太子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韩明最先恢复冷静。 他命所有人联系各路人马,明日上书为太子喊冤,自己前往孝贤皇后的娘家,寻求助力。 没有人敢懈怠,生死攸关的时候,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643章 困兽 这一日,当真是兵荒马乱,每个人的真心,亦或是嘴脸,都在这天一览无余。 深夜回府,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去了佛堂,又燃了三柱香。 白烟升起时,我虔诚下跪。 菩萨啊,请保佑容与渡过这一关,若他能平安无事,便是要我后半辈子青灯古佛,我也愿意。 出佛堂,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床上,哪里能闭上眼睛。 想着夜里的那个梦,我爬起来,提笔写下这几页纸。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这次的事和九年前冲先生去的那回,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这人一直藏在暗下,伺机而动。 ……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三; 一夜无眠。 子时过后,便去书房坐着,眼巴巴的等着天亮,等来的却是皇帝依旧不曾上朝的消息。 他不上朝,替太子求情、喊冤的奏章便传不上去。 我没有多想,立刻前往韩明府上,一探究竟。 韩明赤红着一双眼睛,在书房见的我,开口第一句便是事情不妙。 不妙的,不仅仅是皇帝没有上朝,他甚至下令不见任何人。 不见任何人就意味太子的舅家,孝贤皇后的娘家这步棋,成了废棋。 现在的局势是太子被围在太子府,出不来; 皇帝坐守皇宫,谁也见不到。 这就是个僵局啊。 韩明说咱们得想办法打破这个僵局。 想法是好的,但如何打破? 我和他商议良久,决定一内一外—— 内里,必须想办法见太子一面。 外里,得联系宫里熟悉的太监,看看有没有办法通过他们的嘴,把太子的冤屈说给皇帝听。 就在这时,窗户敲了三下,一个黑影站在窗户边。 来人是太子暗卫。 太子命我和韩明入夜后,去太子府见他,走西边的角门。 这时我和韩明才知道,西角门看守的是羽林左卫军,领兵的人叫张元兵。 他是太子安插在羽林左卫的人。 七月,酷暑当头。 这日白天,无数太子身后的人,在酷暑中为太子奔走。 入夜,我和韩明在张元兵的掩护下,从西角门进了太子府。 太子府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些人,都是太子亲卫。 我们俩穿过长廊,直奔书房,刚到院门口,就见容与一身单衣,赤着脚,散着发,独身立在院中。 我心中大痛,喉咙口一片酸涩。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容与,哪怕是在唐家被抄时,他都是穿戴的一丝不苟。 储君的容貌、姿态也是御史台那些言官们拿来做文章的一个地方。 别说赤足散发,便是衣服上多了几道褶痕,他们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奏章来。 容与,这是被逼成了困兽啊! 他向我们看来,双眸中不见喜怒。 恍若隔世。 我与韩明眼眶一热,赶紧上前跪地行礼。 容与没有让我们起来,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应当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我眼泪都要落下来。 熟悉容与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其实并不好相与,会发脾气,会骂人。 尤其是春闱一案后,常常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如沐春风,后一刻,就大发雷霆。 他也杀人。 那些与他对立的,不和的,他都会一一除去,可诅咒生父这种事情,他不做,也不屑做。 更何况,他都做了几十年太子,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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