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白发男举起三根手指:“我要是说了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知非冲他边上一颔首:“你呢,也没什么发现?” 那人起身陪了笑:“谢大人,小人也是负责抬尸的,您是官,小人是屁/民,不敢和您作对。” 谢知非目光一偏,看向对面瘦得跟个竹竿一样的男人道:“你是负责敛尸的?” 瘦竹竿顿时站得笔直:“谢大人,我和您详细说说,我经手的那些人,所有人都是一刀被割了颈脖的。” 谢知非:“没有第二刀?” 瘦竹竿摇头:“没有,就大将军的大儿子,他身上的伤口多一些。” 谢知非:“多多少?” 瘦竹竿认真想了想,“大概是六七处吧,每一处都挺深的,我替他净身的时候,还,还用针把那些伤口,一针一针缝起来了呢。” 六七处? 谢知非抬眼看伙计:和案卷上写的身中六刀,倒地身亡基本吻合。 伙计是晏三合女扮男装的。 她不动声色的阖了一下眼睛。 谢知非:“郑老大的脸上呢,有什么表情?” 瘦竹竿重重叹息一声,“我替人敛了大半辈子尸,还是头一回见过眼皮怎么合都合不上,真是死不瞑目啊!” 谢知非放在桌下的手,一瞬间握成拳,“后来呢,就这么让他睁着眼睛入了棺材?” “我们这一行有个说法,眼睛睁着入棺的,怨气大,投不了胎,就成孤魂野鬼了。” 瘦竹竿眼皮耷拉下来:“后来我替他左眼、右眼各缝了两针,又烧了一点纸钱,算是送他上路吧。” 谢知非沉默了一会,慢慢松开拳头,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去看晏三合。 晏三合轻轻阖眼。 谢知非平静道:“行了,你们三人把窗台上的茶喝完,就先出去吧。” 就这? 没了? 三人心头一松,走到窗台前,只见上面放着七只茶盅。 三人各拿起一只,仰头喝完,便走了出去。 谢知非看着剩下的四人,“你们中,谁帮老四院子里敛尸的?” 四人中,又有三人举起了手。 谢知非和晏三合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在了那个没举手的人身上。 为什么海棠院只有一个人敛尸? 是因为海棠院人少? 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安排的? 还有,这人瞧着似乎很年轻啊! 谢知非伸手揉揉眉心,“都说说吧,老四的院子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院里有一半地方是烧着的,所以有几具尸身像……像被烤着了。” “死法都一样。” “我替郑家老四敛的尸,他身上别的地方也有伤,都不致命,喉咙那边的一刀要命的,地上都是喷出来的血,半边身子烧焦了。” “他右手到死,都一直死死的握着一把长刀,我怎么掰都掰不开。” “后来是把手指的骨头敲碎了,才把刀拿下来的。” “我回来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后来我去寺里连烧了三天的香,才算好一点。” 谢知非脸上的已无半丝血色,“他身边有半块象牙腰牌,你们见过没有?” “回大人,我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大人啊,我们去郑家敛尸都已经是七月十七,还不是十八了,那些官爷早查过八百遍,哪里还能见着什么腰牌。” 谢知非僵坐半晌,才勉强说道:“你们三人也都出去吧。” “等下。” 晏三合走到谢知非的身后,“你们敛尸的时候,谁盯着你们?” 四人一脸吃惊地看着她,这伙计怎么是个姑娘啊! “这是我们兵马司请来的高手。” 谢知非薄唇一抿,显出一点冷酷来,“你们只管回答她的问题。” “好多人盯着。” “有锦衣卫,也有刑部的人。” “大约十几个吧。” 敛尸都盯着? 还说没猫腻! 晏三合在心中冷笑一声:“你们喝完茶,也可以离开了。” 和前面三人不同,这三人喝完茶,几乎是逃一般的出了这间包房。 娘哎,这世道真是千奇百怪,连小姑娘都是审案高手,幸好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包房。 包房里,只剩下一个人。 这人的确年轻,约摸三十五六的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如果细细看,脸长得还不错,至少方方正正。 谢知非起身,用眼神示意晏三合坐下。 晏三合没客气,一掀衣角,大大方方坐下,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点着,目光始终落在这人脸上。 人有人气,尸有尸味。 长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沾着一些尸气的。 年纪越长,尸气越重。 很奇怪。 刚刚在给他添酒的时候,她在这人身上感觉不到丁点尸味。
第779章 陈皮 终于,晏三合开口:“你叫什么名儿?” 那人:“小的叫陈毛。” 晏三合:“今年多大?” 陈毛一愣,怎么到他这里,还问上年龄了呢? “三十八。” 晏三合:“永和八年时,你多大?” 陈毛愣了好一会,“二十八。” 晏三合:“做这一行几年了?” 陈毛:“打小就跟在师傅后面做帮手。” 晏三合:“打小是多少?” 陈毛:“七八岁样子。” 晏三合:“海棠院就你一个人敛尸?” 陈毛点点头。 晏三合:“一共几具尸体?” 陈毛:“一共四具。” 晏三合:“哪四具?” 这话一问出来,站在她身后的谢知非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这丫头奇怪,怎么尽问些不相干的? 陈毛:“两具男尸在外头,一大一小;两具女尸在屋里,也是一大一小。” 晏三合:“哪个屋?厢房,还是堂屋?” 陈毛:“厢房。” 晏三合:“东厢房,还是西厢房?” 陈毛:“西厢房。” 晏三合:“西厢房前面,种的是什么树?” 陈毛一怔,不是问尸体吗,怎么还问树的? “小的,小的没在意。” “是没在意,还是压根没见过?” 晏三合忽的一笑。 “海棠院海棠院,顾名思义种的是海棠。 永和八年,郑府这么大的血案,这样的场面多少敛尸人一辈子都碰不到,我问你那年多大,你愣了好一会,才说出自己二十八。 陈毛啊,你是欺负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子,看不出来你在桌子底下,拨着手指头,使劲在心里在算吧?” 陈毛脸都青了,“官爷,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如果有一句是假……” “肚子开始疼了吗?这酒是参了毒的,那茶水是解药。” 陈毛:“……” 晏三合一拍桌子,厉声道:“当真我们官家人,一个个光吃白饭,不干活,谁发毒誓都会信?” 陈毛捂着肚子,瑟瑟发抖。 怪不得,非得喝完一盅茶水后,才能离开这个包房,原来……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肚子隐隐开始作痛,是,是,是毒药要发作了吗? “大人!” 陈毛手忙脚乱的站起来,扑到晏三合身边,扑通跪下,“我,我……” “替海棠院敛尸的人,根本不是你。” 晏三合面无表情,“想活命就痛快点,说吧,那人是你爹,还是你哥,或者是你的祖父?” 陈毛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里露出恐惧来。 半晌,他头耷拉下去。 “替海棠院敛尸的,是我哥!” 晏三合声冷如冰:“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陈毛表情僵了僵,“我哥他……在家里。” 晏三合转过身,一挑眉:“走?” “走!” 谢知非一点头。 …… 陈家在四九城的北边。 一间小小的四合院,住兄弟两家人家和一个半瞎的陈老娘。 陈老爹死的早,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老娘替人做针线活养家,白天也做,晚上也做,眼睛越来越差,最后就成了半瞎。 陈毛的哥叫陈皮。 都说长兄为父,陈皮八岁左右就着师傅做白事,四年后出师,往家里赚银子,小小年纪撑起家业。 晏三合和谢知非看到陈皮的时候,两人都狠狠吃一惊。 这人躺在床上,四月的天盖了厚厚一床绵被,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像骷髅一样的眼睛。 见到人来,那骷髅一样的眼睛慢慢转过来。 “哥,这是五城兵马司的谢大人,这一位是谢大人请来的高人,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陈毛哭丧着脸:“哥,我被他们揪出来了,还,还被喂了毒药。” 陈皮两个眼皮合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似乎对自家兄弟被揪出来,一点都不惊讶。 陈毛听到这口气,赶紧掀开被子,扶他坐起来。 这一坐,晏三合和谢知非面面相觑。 这人何止眼睛像骷髅,整张脸都像,几乎没有一点肉,脸皮都贴在骨头上,瘦得瘆人。 而且,他身上还穿着一件棉袄。 晏三合直觉不对,“你把他手腕露出来,给我看看。” 陈毛既不敢对晏三合说不,也不敢自作主张去撩衣裳,只好苦哈哈的喊了一声“哥”。 做哥的一点头,陈毛才敢把袖子撩起一点。 这是一截像枯枝一样的手臂,薄薄的一层皮挂在骨头上,比瘦骨嶙峋还要瘦骨嶙峋。 难怪怕冷。 当真是浑身上下一点肉都没有。 谢知非皱眉:“陈皮,你得了什么病?” 陈皮没理会谢知非,而是看着自家兄弟。 陈毛赶紧从茶壶里,倒出一点茶,喂到陈皮嘴边。 陈皮喝了一口,“说吧,找我什么事?” 被水浸润的嗓子异常的暗哑,好像他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过话了。 谢知非朝陈毛看一眼,陈毛立刻搬来两张椅子。 晏三合坐下的同时,开口道:“永和八年,郑家,海棠院。” 陈皮听到这几个字,不仅不吃惊,挂在脸上的皮动了一下,竟是淡淡的笑了。 晏三合:“你笑什么?” 陈皮右手摸了下左手,才哑声道:“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话,劲爆程度不亚于几十个爆竹同时炸开。 晏三合扭头朝谢知非看过去,不想他也正向她看来,眉间凝重。 这时,陈皮伸开两只像鸡爪一样的手, 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看,“我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那次敛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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