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问候,不变的叮嘱......唯有那字迹又清秀了几许。 陆卫青斜勾着唇角:“缨儿的字总算看得些了。” 八年前,母亲离开上京的时候,带走了一位投缘的小姑娘,且认作了养女。 他虽不曾见过缨儿,但听母亲话里话外的褒奖,那丫头应是个明事理的。母亲疼爱她,老早就安排缨儿代写家书了。 信中,母亲一再提及下个月十六,也就是缨儿生辰之日,他需得回家一趟。 至于回家做什么,他自是清楚,母亲明里暗里已提过多次。 他晓得缨儿好,是良妻之选,可他暂时没有成家的想法,明确拒绝过。 母亲不依,非得让他回家看看。 陆卫青看向侍卫:“下个月十六,我有何安排?” 侍卫想了想,“那日您需得参宴。参宴的帖子,前几日便送来了。” 办宴者是当今朝中重臣、权势极大,与他渊源颇深。 陆卫青蹙眉:“这么巧?” “是的,”侍卫拱手,“竟和缨儿小姐生辰是同一日。” 陆卫青手指轻扣桌面,几番斟酌后,没决定是否回去,只交待。 “先给小姐准备些生辰贺礼。” 侍卫应下:“是,少爷!” 为了避人耳目,侍卫们早已不唤陆卫青“皇太孙”,而是唤他“少爷”,称太子为老爷、太子妃为夫人。 八年前,皇家权斗、东宫势败,太子被奸人陷害不知所踪。整个东宫近两百人被施以极刑,唯有陆卫青和太子妃躲过一劫。 当年的惨案历历在目,哀嚎声切、血流成河......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克制的。 陆卫青深邃的眸底晦暗一片,涌起滔天的恨意。 须臾,他垂下眼睫,将眸底的情愫深藏,满是眷恋地抚过泛着墨香的家书,将家书放在跳跃的烛火上。 不过几息,家书烧成灰烬。 形势复杂,他尚未在上京站稳脚跟,也未弄清父亲当年冤案的真相......母亲还活着的事,不宜泄露。 思量间,另一个侍卫进来了,却停在门框边上,摇了摇头。 陆卫青神色微沉:“还没找到?” 他要找的人是苏霓儿。 八年前,他好不容易逃出东宫,在乱葬岗却遇到一个疯子。 她是个小乞丐,比他小三岁,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 他实在想不通,他们不曾见过,更无任何过节,她为何这般恨他入骨?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么小的孩子,看似可怜兮兮的,心思却歹毒得很,对他总有折腾不尽的手段。 令人发指的手段! 若不是他有把柄被她捏着,他早就动粗了。 可每每他要爆发之际,她便巴巴地望着他,紧咬着双唇,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那破碎的眸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透着淡淡的哀伤、夹杂着某种恨意,好似他曾伤她千百回。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愿忍受了。 他告诉自己,别再被她怜弱的外表蒙骗、别再刻意让着她,一刀杀了就好。 谁知她却不见了! 侍卫汇报:“属下派出去的探子找遍了整个大京,都找不到叫‘苏霓儿’的人。” 耻辱和不堪再次袭来,陆卫青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下颌线咬得死死的,手中的半块玉佩握得死死的。 这半块玉佩本是完整的一块,碎裂后,只剩下半块,还有半块在苏霓儿那儿。 玉佩是陆卫青的爷爷、也就是当今圣上,亲手赐予的,是陆卫青皇太孙身份的象征,他日后有大作用。 是以他无论如何都得找到苏霓儿,要回她手中的半块玉! 过往的回忆混着玉佩碎裂的边缘,在他脑中浮浮沉沉。 他烦闷地扶额。 这些年,只要他想起她,从前的憋屈感便接踵而至。 他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渐渐淡忘。 然,那双弥漫着浓浓水雾的眸子、对他满是恨意的眸子,常常不期而至出现在他的梦中,以至于他翻来覆去、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他忘不了那双眼睛、忘不了他曾经受过的折磨。 唯有将她捉回来严刑拷打,抽她的皮、扒她的筋,将当年的折辱一一还给她,才能消他心头积压多年的恨意、才能弥补这些年他受过的伤害! 他眸底疯意渐长,上挑的桃花眼微眯,眼尾的弧度凉薄瘆人。 “......苏霓儿,你到底躲在哪!”
第4章 (修) 苏霓儿拿着家书行至茗香居。 茗香居是殷娘居住的小院子,不大,没有奢华昂贵的廊柱或是玉台,简单的红墙褐瓦,四周用攀着蔷薇花的篱笆墙围着,中间一湾绿池,绿池上浮着的无根红莲随着涟漪微荡。 正对着绿池的是堂屋。 堂屋里,殷娘斜倚在塌上,悠闲地品茶,身后站着的老妈子殷切地伺候。 殷娘梳着最简单的妇人髻,头上未着任何发饰;一身深紫色的裙裳,布料亦是寻常。 可萦绕在她身上的矜贵气度浑然天成,纵是穿得再朴素,也挡不住骨子里的雍容华贵。 有时候苏霓儿会想,殷娘在落魄前,定是哪户富贵的官家小姐,才能有这般的气度。 瞧见苏霓儿过来,殷娘放了茶盏,指了指她边上的位置,示意苏霓儿坐过来。 “缨儿,快些读给我听听,我儿在信里都说些什么了?” 苏霓儿前世是个小乞丐,能认得简单的字,全是陆卫青空闲之余教的。 入宫以后,宫中的贵女们时常笑话她,笑话她连自个的名字也写得状如鸡爪。 是以殷娘教导她诗词歌赋时,苏霓儿学得极其认真。 诗书养人。 多年的坚持下来,苏霓儿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举手投足间也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书卷气。 认一封家书自不在话下。 “哥哥最是挂念娘亲,自然先得向娘亲问好。” 苏霓儿笑得甜美,行至殷娘跟前,没坐那软塌,而是径直往殷娘身上贴,尚未靠近,殷娘便笑着来推她。 “你这孩子,弄了一身的泥也不换衣裳?惹得旁人看笑话。” 昨夜才下过雨,院子里的泥土淅沥沥的,苏霓儿蹲在花丛中修剪枝叶,裙摆难免沾了些污泥。 经殷娘提醒,苏霓儿方才注意到不止裙摆,粉色的绣花鞋边缘也尽是黑色的稀泥。 她全然不在乎,小跑至院外,在花台的阶沿上随意地刮了刮。 “放心吧,娘,我随了您,长得漂亮,跟仙女似的,穿件破衣裳都讨人欢喜。” 苏霓儿这些年吃得好、干活少,养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那饱满的粉颊泛着健康的光泽,脸上还有些婴儿肥,谁见了都夸好看。 而殷娘呢,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明艳动人、温婉端庄。 许是两人在一块呆久了,眉眼间还真有几分相似,一块儿走出去,时常被认作母女。 殷娘佯装嗔怒:“哪有人自个夸自个的?” “您女儿呗!” 苏霓儿厚脸皮惯了,没羞没臊地靠在殷娘的肩头。殷娘也不恼,任由她闹腾。 苏霓儿便拆了家书,当众念给大家伙听。 厚厚的一塌纸,写得全是儿子对母亲的思念。 谈及他在京中的近况,事无巨细,大到拜见了什么人、小到院子里的老槐树发了新芽,通通都要说一遍。 家书的末尾,象征性地提了一句——“辛苦妹妹照料母亲。” 敷衍的态度不要太明显。 可偏偏就这一句和苏霓儿相关的,都能让殷娘欣慰许久。 殷娘指着家书和满箱子的绫罗绸缎,意有所指。 “你哥呀,是真疼你,娘就没见过他对其他女子这般上心过。” 嗯,是挺上心的。 整箱的绫罗绸缎,多是深紫色或是大红色的,殷娘穿正好,苏霓儿穿就不太合适了。 苏霓儿笑笑,没回话。 殷娘又道,“下个月你就及笄了,我喊了你哥回来,商量商量你的事。” 苏霓儿:“......什么事?” “自然是小姐出阁的事。” 何妈妈慈爱地笑,说夫人膝下就苏霓儿这么一个闺女,女大不中留,得好生考虑苏霓儿的婚姻大事。 何妈妈是府上烧火做饭的老妈子,在殷娘未出阁之前就一直伺候在身侧,与殷娘关系极近。 终究还是来了。 苏霓儿不愿意,将殷娘搂得更紧了。 “娘,我还小,还不想嫁人。我就想留在娘身边,伺候您一辈子。” 苏霓儿说的是心里话。 前世经历过那般曲折的情I爱后,她哪还有爱的勇气呢? 她和陆卫青相识于微时,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历经困险、福祸相依,便是后来闹得如此不堪,她也挑不出他入宫前的半分错来。 然而呢? 那般爱她入骨、怜惜她、珍重她的人,最后还不是变心了? 她被伤透了,再也不愿相信男人哄她的甜言蜜语,再不想堕入情网,就想守着殷娘,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可这些,她无法讲给殷娘听。 “傻孩子,”殷娘微湿了眼眶,抚摸着苏霓儿的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言语间,殷娘给何妈妈使了个眼色,何妈妈立即心领神会。 “哎呦喂,小姐,嫁不嫁人岂是您想不想的?您瞅瞅,这十里八亲的,但凡家里有个未娶妻的,谁不惦记您?咱们府外头的石板路都快被喜婆塌破啦!” 苏霓儿长得算不上绝色,可恰到好处的曲线,配上莹白的肌肤和姣好的面容,总有一股子让人想狠狠怜惜的冲动。 整个丰县的青年才俊,都想着把这朵娇花折下。 激得殷娘不得不提前做打算。 陡然,何妈妈猛地一拍大腿。 “夫人,小姐长得这般好看,脾性好,又是个体贴人的,若是少爷回来相中了小姐......怎么办?” 殷娘状似没想到,愣了愣。 “......好像也不错?既然缨儿迟早要嫁人,嫁给我筠儿,岂不是更好?” 筠儿是殷娘的儿子。 全名叫什么,苏霓儿没问过,只知这是对方的小名。 熟人熟事、知根知底的,既不担心苏霓儿出嫁后被婆家为难,也不担心未来的夫婿欺辱苏霓儿。 但凡筠儿做了一丁点儿对不起苏霓儿的事,哪怕是说话的语气重了,殷娘都能给苏霓儿撑腰! 众人跟唱评书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变着花样数苏霓儿嫁过来的好。 苏霓儿就跟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矮几前,倒了碗凉茶,又抓了块瓜果。 瓜果配凉茶,盛夏最是消暑。 殷娘摸不透女儿的想法,暗地里扯了扯何妈妈的衣角,何妈妈立即上前,人尚未凑近,苏霓儿就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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