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一时沉默。 舒念坐了一会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苏秀那时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门内月考比试输给人家,下来好一顿乱骂,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当然看不下去。” 阿阮一按床榻便坐了起来,“可记得那人是谁?” “那哪里记得?”舒念满脸莫名,忽一时露出向往的神气,“苏秀十四岁杀河套九水鬼,这等厉害人物,月考居然能输给一个寻常内门弟子,即便苏秀偶然失手,也很了不得——藏剑楼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阿阮双唇紧抿。 舒念看他脸色不佳,摸摸四肢仍旧滚热,推他躺下,斥道,“说话就说话,起来做甚?”难免摇头叹气,“村里没有冰,凉水浸浸,聊胜于无。” 阿阮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都可,无差。” “特意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一些?” 阿阮本不想理她,一听“特意”二字,脱口便应了一个“好”字,正自生着闷气,却见舒念已经捧了面过来,想了想,刁钻道,“你喂我。” “行啊。”舒念刚收了管院两只金锭子的贿赂,极好说话,拾箸挑面,喂给他吃。 阿阮本是耍赖,却不想弄假成真,虽是浑身滚烫毫无食欲,仍旧强忍不适在她手中吃饭。 堪堪吃下半碗,着实熬得艰辛,“不想吃了,容我睡会儿。” 舒念点头,看他躺下,又垫上凉巾子,“放宽心,辽参丹药效不算长。” 阿阮眼睛一亮,巴巴看她,“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阿阮心头凉了半截,“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冷战》 第43章 冷战 ◎舒女侠保重。◎ 舒念殷勤道, “我去洗碗。” “出去。” 舒念一笑,收拾碗箸跑出去,一古脑儿扔进食盒里,提回自家小院, 远远便见凤姨立在门口,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悠, 加快步子过去, “怎么了?” “念念, 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我们阿部。” 舒念隔着竹篱将食盒放回院中, 便往凤姨家去。小阿部不过四五岁年纪, 春日乍暖还寒,为时气侵染, 烧得热乎乎的躺在小床上哼哼。 舒念把了脉,扒开嘴巴看舌苔, 笑道,“积食,凤姨清静饿他两顿便好。” 小阿部迷离睁眼, 抗议, “我不要饿着。” 倒把大人们逗乐了。 “好,不饿着咱们小阿部。”舒念站起身, “回去煎点汤药送来。” 凤姨千恩万谢送舒念走到门口,欲言又止。 “凤姨,怎么?” “你别嫌凤姨多嘴……”凤姨憋了好半日才开口, “念念你家世清白, 长得俊俏, 医术又了得, 莫与那小倌儿搅在一处,女娃娃名声要紧——” “我省得。”舒念抽身便走,自回去拣药,一副药煎完才理清楚一件事—— 唐门打发阿阮来做这冒风险又不讨好的差事,应是早已做好牺牲他名声的准备。 领命来此的阿阮,也已心知肚明。 …… 舒念看着小阿部喝了药,发一身汗才放心,将两个纸包递给凤姨,“晚间明晨各煎一副。” 出来时天色擦黑,舒念仍旧往东头去,阿阮屋子里黑灯瞎火,连烛也不曾掌一支。 舒念进门,四下不见阿阮,便往东厢去,却见他仍是一身薄薄的中衣,躺在凉榻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提了一只酒坛,地上还滚着一只空的。 舒念顿足喝斥,“又喝酒!” 阿阮正望着窗外出神,倒吃了一惊,酒坛子一个不稳栽下地来,“哐啷啷”摔个稀碎,稍显迟钝地看一眼地下,又看舒念。 “作死不拣好日子!”舒念进来,点亮油灯,持在手中照了一照,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不成模样,难免恼怒,“辽参丹补气养虚,最忌饮酒,谁叫你喝的?” 阿阮被灯火照得眼晕,抬臂遮面,等烛移走,见舒念兀自气哼哼地瞪着自己,绵软道,“你去哪啦?” “阿部病了,我看看他去。” 阿阮折身躺下,展袖遮面,“既是阿部病了,你不去他处,来我这做甚?” “我们做大夫的,诊脉抓药完事,自然交给爹娘照顾,难道还要一直守着?” 阿阮移开衣袖,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阿部跟着爹娘过活?” “小阿部才五岁,不跟爹娘过活,难道自己种地?”舒念不以为然,“少侠酒喝饱了,饭还吃不吃?” 阿阮翻身坐起,却一个不稳,身形一晃,一手支额,稍稍尴尬,笑了起来,“吃。” 舒念看他这般模样,难免摇头,“躺着吧。下回再胡乱喝酒,姑奶奶可不伺候。” 掀帘出去,自往厨下去,却无甚菜蔬肉类,将就取水和面,回身取鸡蛋时,却见阿阮靠在门边看她,一会儿工夫竟已已衣衫齐整,将自己收拾清楚。 不免笑道,“都要睡了,又起来做甚?” “我来帮你。” “心领了。”舒念取鸡蛋打了,取箸搅拌,口中道,“你这里没什么食材,随便煎几只鸡蛋饼吃了,先睡吧,明日挖些新鲜荠菜,咱们包荠菜饺子。” “好。” 舒念收拾妥当,也不去用大灶,收拾炭炉,搬小杌子坐在旁边,起锅煎饼。 阿阮也搬个小杌子,挨着她坐下。 舒念不去理他,自己忙碌。一时做完煎饼,盛在盘中,正待叫阿阮来吃,转脸却见他歪着头靠在壁上,双腿长伸,竟已睡熟了。 炭炉柔和的火光之下,他的脸虽是秀色夺人,却犹自含了三分稚气。 夜风经过,拂动窗外竹林,竹影飘摇,竹叶飒飒作响,檐下另有铁马叮当—— 尘世喧嚣,越发衬得身畔平和。 然而眼前平和不过镜花水月,日后回南院,刺淮王,谋脱身,无一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即便是一切顺遂,事成之后稍有不慎,消息走露—— 轻则声败名裂避走乡里,重则千夫所指不病而亡。 舒念极轻叹气,将盘子放在炭炉边温着,回东厢取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合上厨门,转身离开。 如此阿阮便在甜井村安顿下来,管院隔日派人探望,只得时时装病。好在来人不敢靠近,散开发髻卧床不起,便轻易蒙混过关。 那管院一心将功补过,精细吃食源源送来。阿阮连看也不看一眼,全扔出去喂狗。因着装病不敢出门,每日只枯坐屋中,等舒念过来,非但一日三餐同桌而食,夜间还每每秉烛共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取叶子牌打了做耍。 有时喝得过分,索性一人一榻共卧一室。两个人超乎寻常地亲密起来。 时日飞快,转眼春深夏至—— 舒念做了桃花凉糕,提在食篮中去寻阿阮,到得院门,却见屋门罕见地开着——阿阮恐人看出装病,平日里无事也门户紧锁。 她心下惊异,使轻功凑到近前,却听内里有人说话,声音低沉,是个老年男子—— “楼主为此间事日日悬心,公子却在乡村间延宕,实是不该。” 阿阮道,“阮倾臣先时病重弥留,我贸然回去,易露破绽,况且淮王北征未归——” “公子。”那人一语打断,咄咄逼人,“这些话说与管院听还可,就莫糊弄老夫了,淮王未归,公子拟书一封,北上去寻,有何难处?” 屋内一时沉默。 舒念皱眉,这是在催促阿阮接近淮王?他口中的楼主又是哪一位?还未想明白,忽听那人道,“小五既来了,进来便是,躲在外面做甚?” 舒念被人看破行踪,只得提篮进去,便见一老一少窗下对坐,阿阮面色雪白,神情局促,想是被骂得不轻。老的并不认识,一双眼精光湛然,是一位顶尖高手。 老者看见舒念,笑道,“小五,你师尊近来可好?” “您是——” “这是秦叔。”阿阮道,“念念,过来拜见。” 舒念知道阿阮在南院有个叫秦叔的内应,想来就是这一位,听口气竟与师尊相识,应是唐门隐藏的前辈高人,此番特意为刺杀淮王出手,上前行礼,“秦叔好。” “小吴侯叫我秦叔,你却该叫我秦爷爷。”老者哈哈笑道,“这差着辈儿呢。” 舒念这一惊非同小可,慢慢转向阿阮,却见他低着头,双唇紧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秦叔道,“小五,小吴侯要做的事你已知道,八山二岛同出一源,自来互相支应,小吴侯今日便回南院,南院龙潭虎穴,你若得便,可否与我等同去?” “不要她去!”崔述抬头,断然回绝。 秦叔皱眉,“如何不要?淮王身畔有正易教数十位高手相伴,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小五精通蛊毒,有她相助,事半功倍。” “总之不要她去。”崔述站起身,“秦叔执意带她,我便不回去。” “你——” “秦叔。”舒念上前,将食篮放在案上,“这是桃花凉糕,小五刚做的,特意给您尝尝。”一手扯住崔述袖子,“我与阿……小吴侯有几句话说,稍时过来。” 说着便拉崔述,却是一拉不动,舒念恶狠狠在他臂间掐了一把,咬牙笑道,“小吴侯,您不随我过来,要不咱们在这儿说?” 崔述一滞,终于没敢,老实跟她入了东厢。 舒念掩上门,往桌边一坐,“你真是小吴侯?哪个小吴侯?” 崔述立在当场,忽一时别转脸,闷声道,“哪有几个小吴侯?” 舒念便知他确然是名满天下的小吴侯崔述,一时间气得心口发疼,恨道,“我说你怎么对三年前一件小事知道那么清楚,原来竟是藏剑楼的人,小吴侯这般做作,特意与苏秀出气来了?” 崔述抬头,“我为什么要替苏秀出气?” “你们一门中人,自然穿一条裤子。”舒念越想越气,一个月被人当猴耍,未知自己对他吐槽藏剑楼时,这人怎么在心里笑呢……一时大怒,“藏剑楼真好家教,一个一个好不要脸,耍着人玩很了不起么?” 一顿足便摔门出去。 秦叔正吃糕,看她出来,招呼道,“小五的糕儿做的不错,来陪秦爷爷吃点。” “秦爷爷慢吃。”舒念皮笑肉不笑,“小五琐事缠身,这便回去。” 秦叔站起身,“小五,你不同我们回南院?” “不去!”舒念断然回绝,“南院有秦叔和小吴侯,必定马到功成,小五才疏学浅,明日便卷卷包袱,去并州前线寻我师尊,出点苦力也罢!” “小五——” “让她去。” 秦叔闻声回头,却是崔述立在东厢门口,脸色煞白,一个身子却紧绷如满弓之弦,隐隐发抖,“舒女侠保重。” 舒念正在气头上,说的本是气话,若他再行相劝,毕竟平淮事大,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半推半就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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