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只秋虫在冬日的早晨最后振了一下翅膀。 舒念想移开遮目的那只手,脑中晕眩却愈演愈烈,一时竟连手指也抬不起来,她深知再陪崔述这般耽搁下去,小命着实难保,便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叮嘱道,“荷包里有信火,求你……找苗……苗千千……帮我……” 天大地大,能救她性命的,也只有苗千千那个二百五了。 大概崔述看在方才舍命挡箭的份儿上,能帮她找苗千千过来……吧…… 便放心地晕了过去。 舒念又回了甜井村。 村里的小阿部总着一对角辫儿,手里握着一支棉花糖,一蹦一跳地跑过来,“阿念姐姐,咱们村儿里来了个大美人儿。” 舒念蹲在水涧儿边上,手里握着一只丝瓜瓤,洗刷一地满当当的药罐儿。 小阿部八卦半日不听回响,一只手摇着她胳膊道,“我听人说以前是池州城里头牌,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 舒念扑哧一笑,“休得胡说,池州城的头牌到咱们这个小村子里来做甚?” “真的!”阿部双眼亮晶晶的,“就住在村东头里,我听阿娘说,咱们村里但凡年轻些儿的,魂儿都被勾得走了,如今阿娘都不叫我往东头去。” 舒念无语,“你一个刚断奶的娃娃,你阿娘不叫你乱走,是怕你被拐子抱了去,与甚么头牌有甚么干系?” 阿部执着道,“阿娘还叫我跟你也说说呢,无事莫去村东头乱走,便是去了,也要把持住些,莫被那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去!” 舒念渐感话风不对,疑惑道,“你说谁是头牌?叫什么名儿?男的女的?” 阿部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舒念又是惊奇又是害怕,两手扳着他肩膀,厉声道,“阿部你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头牌?” 眼前的阿部身形渐渐变淡,便如一股子青烟被风倏忽吹散,只一个名字的余音滞在半空之中—— “倾……倾……” 倾公子! 舒念一挣便醒了。 眼前一架填漆乌木架子床,悬一笼天青色的碧罗纱帐,身上裹着一领石青色锦被。 她这是躺在床上? 谁的床? 舒念一个激灵,手臂一撑便要坐起来,谁料只挣了一下便跌将回去——只觉头大如斗,四肢酸软如绵。 落到这般田地,大约已不知躺了几日了。 便听门外脚步声响,木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有人进来,扑鼻一股子药香—— 来人走到床边,苏都亭。 舒念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苏都亭捧着个热腾腾的药碗走得小心翼翼,见舒念睁着一双眼睛,“咦”了一声,“你醒了?” 舒念暗道一声废话,开口便也还了一句废话,“我怎么在这里?” 苏都亭将托盘置在案上,一手托了药碗慢慢搅凉,“你不记得了?你被人下毒晕倒,若非我师父正好去审你,只怕死在牢中也无人知晓,也是你命大。” 分明是自己从牢中脱逃,与苗千秋相斗中毒,崔述为什么要说谎? 苏都亭用瓷匙舀了药,喂到舒念唇边。 舒念皱眉,屏一口气强撑着支起身子,“给我。”接过药碗一气喝干,只觉一个脑袋越来越大,耳畔嗡嗡作响,忙躺了回去。 苏都亭收拾了药碗,往床边脚踏上坐了,“可记得是谁下毒害你?” 舒念面皮一僵,“不记得……” “罢了,”苏都亭点头,“且安心养伤,如今简安无碍,既是我师父将你带出来,楼里应不会有人再为难你。” 舒念眼珠儿一转,“苗千千在哪?”她和苏简安安然解毒,多半便是苗千千的手笔,这半日没见他现身,别是被藏剑楼一门过河拆桥关起来了? 苏都亭冷笑,“苗千千?他有几个胆子敢上吴山?” 舒念一滞,“不是……竟不是苗千千替我解毒?” 苏都亭还不及说话,外间一个声音道,“叫你失望了,不是苗千千。” 便见一个红衣黑袍的人影自外间缓步进来,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苏都亭忙站了起来,整肃衣衫,打了个躬儿,“师父。” 舒念一滞,“小吴侯……您……这啥时候来的?”这走路咋也不带个声儿的? 崔述往床边立了,居高临下看着她。 舒念与他目光一触便匆忙躲避,自盯着床帐上的银钩子出神。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舒念一句话脱口而出,又快速认怂,“就……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你说。” 眼前这人在床边翘足安坐,眉目舒展,仿佛心情不错的模样。 舒念四下张望,才发现苏都亭已不知躲去了哪里,硕大一间屋子,只她和崔述二人面面相觑。 大大不妙。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小吴侯几时能放我下山?” 崔述侧首,眉目间满是疑惑,“放你……下山?” 舒念大大点头。 “我听闻,你自己上吴山赴会,因为没有请柬才对简安大打出手……”崔述道,“何来放你下山之说?” 作者有话说: 明儿六点约《入门》…… 感谢巨巨爱护新文,比心…… kiki7867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12 13:41:33 第7章 入门 ◎日后未经许可,不可离开。◎ 舒念被他噎得一滞,梗着脖子道,“我……我如今又不赴会了,这……这便要下山家去!” “请便。” 舒念大喜之下多少有些难以置信,“真的?” 崔述点头,“嗯。” 舒念老脸微红,想来苗千秋在吴山约摸也不是甚么要紧人物,死便死了,如今苏简安无事,藏剑楼留着她还要供她吃米,只怕早已想要打发她这累赘下山了,自己这会儿还自作多情—— 赶忙爬起来要走。 稍一动弹便觉头重脚轻,大头朝下急要栽倒,好险一掌扶住床栏才堪堪稳住,喘了半日喘匀气儿,抬头便见崔述仍旧悠然而坐,看好戏似地盯着自己。 舒念十分尴尬,“小吴侯见谅,我……这只怕还走不得……” “你可以留下。”崔述十分好说话。 舒念大喜,还不及道谢,却见崔述立起身来,缓步移到窗边,凭栏眺望。此时夕阳西沉,余晖在他身侧勾出一道温和的金边,耳听崔述续道,“只是——既是你自己要留下,日后未经许可,不可离开。”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我只不过想再叨扰一二日,待养好伤——” 崔述一语打断,“那便请吧。” 舒念只觉被他一句话堵得一股子浊气积在胸口,直恨不能提一口气爬也爬下山去,一盆火炭般地想了一时,又迅速冷作一盆冰雪:吴山如今办着诸山舍会,江湖上八山二岛十大派都有人来,凭她现在这点儿三脚猫工夫,便是未中毒,也要藏着掖着些莫引人注意,更何况如今毒伤未愈,寸步难行?且那苗千秋虽死,万一再跑出来个苗千指亦或苗千变? 不若等毒伤恢复,再寻个法子跑路—— 崔述转过身,虽着背光,瞧不清面容,那倚窗而立的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能日日与这般姿容的小吴侯搭伴,这一段时日也不算亏负。舒念一念既定,“却不知小吴侯留……留我做甚?” “你说呢?” 舒念毫不客气地信口开河,“小吴侯要收我为徒?” “我不缺徒弟。” 舒念大感丢脸,便越发无所顾忌,嘻笑道,“小吴侯为我美貌所惑,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她本是戏谑,左右一想却渐觉有理,只是自己重生一回,算时间也不过区区六年过去,难道崔述竟已从高岭之花变作色中饿鬼? 实是令人扼腕啊令人扼腕—— 窗外残阳渐落,崔述面容渐渐清晰,却是目光柔和,神色淡静。舒念见他并无愠色,又乍着胆子道,“姑娘我绝对不与人为妾,你且莫指望了。” 崔述眼波一闪,“与人为妻便可?” 舒念一滞,舌头也不怎么利落,“那……那也要看是谁?小吴侯你……你这样的……” “如何?”崔述眉峰稍敛,竟有几分凛冽之色。 舒念一个哆嗦,再不敢再胡说八道,伸手将锦被一扯,兜头遮了,“我困了,睡会儿,小吴侯请吧。” 姑娘我早晚要溜,管你留我做甚? “我缺个使女。” “什么?”舒念一把掀了被子,探头道,“使女?”小吴侯费这么大劲儿留她,还以为要怎么为难自己,竟只是缺个使唤丫头? 早说啊! 崔述走到桌边,手指一弹,那灯芯儿挣扎着跳了几下,便燃出一簇暖融融的小火苗儿。 舒念咋舌,“燃灯指?” 崔述随手将油灯扶正,“日后便由你伺候我起居。” 舒念一句话涌到喉咙口,想想又咽了。 “怎么?” “我是觉得——”既然你问了,只好不吐不快,“您挑随从这么随便合适么?难道不怕我下毒?” “你会么?” 舒念竟无语凝噎,我就是会下毒,此时也断然不会说出来,你是智障么问这种问题? “把这个吃了。” 崔述手腕一番,舒念眼前便是一只雪白的手,掌间一枚暗红的药丸。 舒念警惕道,“这是甚么?”久闻江湖上有邪门歪道常有用药制人,难道是那种东西? 崔述沉默片刻,“解药,你的毒还未清。” 舒念一滞,掂着手指把药丸拈在指间,想来崔述要害自己,早早动手这世上早已没她这个人——心一横把药丸塞入口中,嚼巴两下,皱眉道,“这是甚么,一股子怪味儿……” “良药苦口。” 舒念吃了药便有些瞌睡,然而崔述坐在桌边低头饮茶,全无离开的意思。她独自憋了半日,“天色不早,小吴侯不若早些安置?” 崔述侧目。 舒念福至心灵,敢情这是等着使唤丫头起来干活呢?忙作无力状,扶额道,“我这毒伤未愈,今日只怕无法伺候小吴侯啦,且等几日再上工。” “不急。”崔述拂衣起身。 舒念目送这尊大神离开,立时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地趴在枕上琢磨:如何从这吴山脱身,如何躲过苗氏三鬼,又如何择地隐居……刚刚琢磨到去哪个村镇买房置地之时,外间大门无风自开,冬日冰凉的风倏倏透了进来。 舒念目瞪口呆,“小吴侯?” 怎么又是你? 崔述身后探出一颗黑发的头,“不是说你睡了?” 苏都亭。 “睡醒了还不行?”舒念来回打量眼前二人一回,实在忍不住,“你们怎么又来了?” 苏都亭大大不快,“什么叫‘又来了’?这是我师父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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