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与凉已死,不论他当日出于何等用意,如今只能作好意,断不能叫崔述以为甘与凉利用于他。否则,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九鹤府卿,武林吴侯,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自我否认的困境—— “你从郊狱出来时什么模样?一身毒伤,一无所有,甘门主图你什么?阿述,你即便是疑我,亦不能对甘门主兄妹生疑。庇护甘氏传人,咱们义不容辞。” “嗯。”崔述神色稍霁,心底阴郁一团,被她一番软语挤压,终于消停——三番几次全因她在,若一日没有舒念,他会怎样? 他只想一下便觉惊恐,将她五指紧扣,“念念,我不能……” “什么?” 不能没有你。 崔述喉间一哽,却不敢说出口,把她吓走了,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二人回了舱里,舒念难免抱怨,“说好炒瓜子,胡闹一回,现在没的吃。” 崔述往阁子上摸索一回,递一个包袱给她,“这是什么?” 舒念疑惑打开,竟是自己挑拣妥当的葵花籽儿,并各式香料。一时大喜,打发崔述升一只炭炉,架在火上炒料,稍一翻腾便焦香扑鼻。 崔述蹲着打扇,“绿茶还是薄荷?” “都不是。”舒念一笑,挑一枚递给他,“尝尝?” 崔述本不吃这些,架不住她笑意盈盈,“有一点苦,却很好吃,是什么?” 舒念哈哈大笑,“小吴侯怕苦怕到魔怔,居然能赞一声好吃,工夫没白费。” 崔述尚不及言语,目光一闪,“留在舱里,不许出来。”手腕一翻,三棱血刺出手,匆匆出舱。 舒念一惊,疾步跟出,便见崔述立在船头,俯身查看水下,忽一时冷笑,三棱血刺咬在齿间,紧一紧腰间玉带,扯下披风,掷在甲板上。 回头见她,“回舱里去!” “我——” “回去!不许出来!” 舒念无奈,只能依言缩回船舱,又不甘心,再探头时,只见崔述足尖一踮,扑身入水,几无声息。 船上静若坟场。舒念等得心焦,待要入水查看,不知水下何事,更不知下去会不会给崔述添麻烦,急得在甲板上转圈。 忽一人笑道,“小娘子安心,河套九水鬼都作了府卿剑下亡魂,水下能与府卿一战的,还没生出来。” 舒念转身,“谁?” 便见一白衣青年从舵舱悠然而出,“在下太子府武事参赞,许铤,见过小娘子。” “你怎知河套九水鬼事?” 许铤一哂,“太子怎会替苏秀遮掩,府中何人不知?”踱到舷边张望,“鄙人不通水性,府卿若失手,只能求小娘子救命了。” 舒念无语,就这怂样,还劝她安心? 许铤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能拜上将军。些许毛贼,安能慌张?” 便听水下咕咕一片乱响,鲜红的血水源源上涌。舒念心中凉了半截,待要扑身入水,有大量尸块相继漂浮上来,尽皆身首分离,应是一刀断首。 二人面面相觑。 又一时水底水声哗啦乱响,“当啷”一声,鲜红一物滚在甲板上—— 三棱血刺。 舒念心跳都停了片时。一个人双手攀着船舷,打水底“哗啦”一声冒出头,“念念。” 舒念颤声问道,“你……有没有事?” “无事。”崔述抹一抹面上水痕,“就几个毛贼,都解决了。” “几个?” 许铤凑过来,“数了数有十四颗头,府卿,下面还有吗?” “还有几——”崔述看一眼舒念,瞬时改口,“没了。”一语未毕,又一具断首尸浮上水面。 舒念脸色一黑。 许铤插口道,“夜里水凉,小娘子愣什么,拉府卿上来呀。” 崔述出水许久都不上船,只趴在船舷边上说话,必是气力耗尽—— 舒念一时懊悔,忙与许铤协力拉崔述上船。崔述双足一沾地,膝头一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 许铤看舒念满面心疼,难免吐槽,“府卿杀九水鬼,凶险岂止百倍?屠邙山一窝匪,带十人小队,剿三百悍匪,又是何等——” 崔述斥一声,“你怎的还在这?” 许铤一滞,“太子命我——” “你不通水性,留在此地作何用?”崔述道,“前面泊岸,自去吧。” 许铤无言以对,“是。”灰溜溜去了。 四下无人,崔述倚在栏边,摸索着挽住舒念衣襟,“念念?” 舒念转过身,越过遍地水渍,倾身抱住他水淋淋的一个身子,“你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感谢:读者“光軍”,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6 21:49:59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1 2019-03-27 15:01:42 第68章 因果 ◎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 崔述愣一下, 唯觉面上冰冷的江水都叫她偎得热了,轻轻笑道,“无事,若有凶险, 我能一个人下去吗?” “对方十几个, 你一个人——”舒念心有余悸, 喉间发哽, “水下那么冷, 乌漆抹黑的,你要是——”一时说不下去, 张开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吓死我了。” 崔述听她絮絮轻语,心生暖意, “有十分把握才一个人下去,若有不妥, 早带着你走啦。” 舒念一想是这个道理,稍整容色,耳听江风浩荡, 恐他冷着, 便道,“冷得紧, 我们回去吧。” 二人相携回到舱里。许铤正站在前舱当间地上,看着两个下人收拾浴水,一眼瞧见崔述, 忙上前相扶。 崔述侧身避开, 斥一声, “出去。” “是。”许铤踌躇一时, “属下奉命伺候府卿入京,求府卿不要赶我下船?” 崔述疲倦至极,哪里有心听他聒噪,随意道,“随你吧。” 许铤大喜,冲舒念眨眨眼睛,合上舱门便跑出去。 舒念帮崔述除下沾满泥沙血渍,沉重无比的湿衣裳。崔述跨入桶中,感觉热水如潮,将他包裹。抬头见舒念蹲在炉边熬煮姜汤,顿时生出重回人间的实感,不由满足地叹一口气。 舒念正往锅中扔着红糖,闻声回头,紧张道,“受伤了?” 崔述一滞,复又微笑,“没有,放心。” 舒念恐他糊弄自己,提步上前,探手入水,沿脖颈肩线往下摸索,直至细瘦的腰际,渐觉掌下躯体不住细细战栗,越发慌张,“哪里疼?” 崔述怔怔看她,不由自主身子一倾,歪在她肩上,叹一口气,“不疼,我很好。”他自杀河套九水鬼,十余年刀口舔血,生死关头走过不知多少回,却是头一回大战之后,得一处休憩,顿生怅惘,叹一声,“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 舒念怔住,一只手松松揽着他,“会更好的。” 崔述闭目倚靠,一时坐直,歉然道,“我把念念衣裳都弄湿啦,换一件吧。” 舒念一笑起身,正待避去后舱,却见崔述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二人亲密至此,何需相避?背转身除去湿衣,换好衣裙,挽着头发回头,看他仍旧盯着自己出神,笑道,“好看吗?” 崔述瞬时面上飞红,身子一沉便浸入水中,直至没顶,一丝儿也不露出。 舒念摇头失笑,看着姜汤滚过三滚,便盛出来,“出来喝汤。” 水下咕嘟嘟冒出一串泡儿。 舒念敲一下桶壁,“不喝便去甲板上睡。” 崔述破水而出,抹去满面水痕,无奈叹气,“其实不用喝……” “你是大夫,还是我?” 崔述一闻那气味便觉崩溃,难免垂死挣扎,“以前没喝过,不也无事。” 舒念冷笑,将汤碗撂在案上,“遵府卿命。”去后舱拾掇烧糊了的葵花籽儿——贴着锅底一层早烧得焦黑,万幸炭火不旺,面上还有一层幸存。 尝一尝滋味居然还不错,仍用铲子收拾出来,布袋儿装了,歪在枕上嗑着瓜子儿悠闲看书,心不在焉翻过一页,便听门声响动—— 崔述进来,将一物放在案上,又爬上床,挤去她身旁挨着。 舒念绷住一口气,“做甚?” “你看。” 舒念循着他指点,便见姜汤碗孤伶伶顿在案上,姜汤不知所踪,忍着笑道,“倒去江里了?” “怎敢?”崔述凑到她身前,呵一口气,“不信你闻闻?” 舒念转怒为喜,把书扔往一边,拉他躺下,“早早听话不好吗?” “嗯。”崔述伏在她膝上,由她用篦子理着自己满头湿发,低声争辩,“以前……真的不喝。” “以前没有人照料你。”舒念哼一声,“现在你不是有我吗?” 崔述闭目微笑,“念念说的是。” 舒念慢慢理顺头发,扔了篦子,“阿述?” 半日朦胧一声,“嗯?” 竟然已是恍惚入梦。舒念抚着他清瘦的肩线,忽尔叹一声,“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啊?” “唔……”崔述迷离相应,“自己躺一躺……不几天,便好啦。” 不问还好,一问越发揪心。舒念咬牙恨道,“睡你的吧。” 她白日里睡得过多,此时精神奕奕,看着崔述睡沉,将他移去枕上,自去甲板上吹风。堪堪出了舱门,便见许铤倚门而立,“做甚?” “奉命迎府卿入京,自要随侍戒备,怎敢偷懒?”许铤道,“娘子怎的不歇?” 舒念歪头看他,“你怎知九水鬼事?” “府卿没跟您说?”许铤一怔,叹道,“太子有言,小吴侯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竟是一字无虚。” “太子认识阿述?” “岂止认识。”许铤笑一声,悄声道,“府卿是太子的救命恩人。” 舒念大惊,“什么?” “当日太子年少,微服查黄河水事,被一众水匪当肉票拿了,绑在船上。跟随从人惊慌失措,奔至府尹求救,大军刚至河套,路遇太子归来,安然无恙。” 诸多旧事,严丝合缝—— 舒念难以置信,又不能不信,“因阿述杀九水鬼,太子才得以脱身?” 许铤点头,“当日事太子亲眼所见,府中人尽皆知。我当然知道九水鬼非苏秀所杀。” 舒念琢磨一时,“那——”忍一忍又咽了,对面站一个太子参赞,不好当面吐槽。 “娘子是问,为何太子明知苏秀冒名,却不揭穿?”许铤笑道,“我也问过。太子与府卿在河套分开,便无联络,只知他是藏剑楼中人,不知名姓。苏秀入京,太子隐而不发。直至数年前太子办演武会,邀八山二岛上下同至,才知救命恩人名叫苏述。” 舒念奇道,“苏循一直藏着阿述,难为他竟肯带阿述入京。” “演武会以三棱血刺为饵,夺魁门派便能将三棱血刺据为己有。”许铤一笑,“此等异宝,苏循怎么舍得?必要带高手随行,务必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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