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被逗得前仰后合,指着那姑娘对儿媳道:“瞧这小嘴甜的。” 沈聿从外头回来,不想打扰母亲雅兴,默默地在一旁坐着喝茶,片刻丫鬟进来禀报:“老爷,方茂回来了,有事找您。” 沈聿只好起身去前院,方茂是他如今的长随,人很机灵,相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扔到人堆里几乎可以隐身,这都是得天独厚的长处。 “老爷,查清楚了。”方茂道:“林修平的舅舅曾替一位唱词的女先生赎过身,又把她送到京郊一个乡野郎中家里,我一路打听着找过去,才知道那女子去的时候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是被人送去堕胎的。因为月份不小,女子怕死,万般恳求,郎中夫妇年过四十没有一儿半女,便生了恻隐之心,答应收留她,日后收养她的孩子。” 沈聿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故意对他们说,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妾,犯了逃奴罪正被官府通缉,私藏者罪状等同。”方茂道:“他们果然害怕了,当日便将女子扫地出门。我命人扮作车夫拉她回城,她点名要去东柳胡同,车夫偷偷跟上去,竟是林修平的外宅。谁知她站在雨中敲门,根本无人应答,好似还流了不少血,晕了过去,被隔壁一对男女给收留了。” 沈聿蹙眉问:“人还活着吗?” “说是请了郎中,不知会不会有生命之忧,”方茂叹气道,“小人不过是想逼她一把,早知如此,才不作这个孽呢。” 怀安恰好散学回来,交谈声戛然而止。 怀安看着两人僵硬的表情,奇怪的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沈聿笑道:“去给你祖母祝寿吧。” “哦。”怀安从长兴手里接过伞,抱着书包跑进内宅。 …… 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传出,顷刻便被风雨声吞没。 趴在门上的王虎腿一软瘫坐在地:“娘诶,真闹出人命了,可怎么跟东家交代?” 房门砰的一声开了,王虎整个人向后栽倒。 “干什么你?!”姚翠翠踢了没出息的丈夫一脚:“快去买只鸡回来炖了,没有鸡有鱼也行。” “你可真有闲情啊。”王虎朝屋里看去,郎中正在洗手,铜盆里全是血水,不禁眼前一黑:“完了,日子刚有点起色,背上人命了。” “说什么呢。”姚翠翠又气又笑:“母子平安,没出人命。” “啊?!”王虎朝着郎中打躬作揖,带着虚惊一场劫后余生的喜悦:“哎呦,您真是杏林圣手,妙手回春啊!” 郎中自谦道:“是他们母子命大。” 姚翠翠将丈夫揪到一边,嘱咐他赶紧出去买些肉食鸡蛋,生完孩子身子虚,得补一补。 王虎小声道:“东家给的经费都给郎中当诊费了,没钱了。” 姚翠翠想了想,从床头上的箱笼里掏出一角银子给他。 “自掏腰包啊?”王虎瞠目结舌。 “姑娘太可怜了,好人做到底,也算行善积德了。”她说。 王虎又冒着大雨跑出去,集市上空无一人,只有粮铺开门营业,他只好买了一小袋精小米,揣在衣襟里小心护着,回家熬小米油。 姚翠翠把孩子料理干净,找了张被单包裹,抱到女子身边:“快看,这孩子眉眼真俊啊。” 女子却将脸扭向一边,不看一眼,姚翠翠尴尬的笑笑,抱着孩子坐在床尾拍哄。 女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睁开了眼:“大姐,大姐。” “诶,”姚翠翠又抱着孩子凑了过来,“妹子你说。” “我叫兰新月,是兰桂班里唱词的女先生……”她身体虚弱,边说边喘,指着堆在墙角的湿漉漉的衣物。 姚翠翠在衣物里翻找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竹节形状的玉佩。她将玉佩交到兰新月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后背:“姑娘,别急,你现在身子太虚,歇够了再说。” 兰新月固执的摇摇头:“我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生怕哪遭回不来……再也没人知道那个禽兽的行径。” “顺天府学生员、国子监监生、都察院副都御使的长孙林修平,说要为我赎身,说要纳我为妾——对我们这一行来说,这是很好的归宿,何况他文章锦绣,一表人才。班子里的师姐师妹都以为我要苦尽甘来了,可是,直到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都毫无动作,就连每次去他的外宅,都不能过夜,不能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就这样又熬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遮掩不住,他才让家人来为我赎身。我原想着被他纳进门,又有一个孩子,只要安分守己,侍奉好主君主母,至少到老不愁衣食……谁想竟直接被拉到城外一个乡野郎中家里,要给我堕胎。说待他娶一个和善的主母便让我进门,必能妻妾和睦,但在此之前一定不能生下庶子。” “我也不想要这孩子啊,可我有一个师姐就是那样死的,我虽然是一条贱命,但是……我真的太怕死了。” 兰新月泣不成声,姚翠翠放下孩子帮她擦眼泪,才发现她身体冰的好像没有生气儿。 姚翠翠劝道:“妹子,你别这么想,平头百姓谁不是贱命一条,我和你大哥都是流民,一路从老家走来不知死了几回,老人孩子半途都饿死了,可是咱们命再贱,也得拼命活着不是。怕死没有错,不丢人。” 兰新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瑟瑟发抖:“我只是后悔听了他的话……” 王虎端着粥碗进屋时,恰见姚翠翠风风火火的往外冲,险些撞洒了热腾腾的小米油。 “你干什么去?” 王虎去追她,便见姚翠翠抄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来到隔壁刚欲砸门,却见门已经上了锁。 “王八羔子,人面兽心的畜生,跑的倒挺快!”姚翠翠冲着门板破口大骂:“我呸!” “好了好了,先回吧。”王虎道。 “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去姓林的府上讨个公道!我到要看看什么样的高门大户养出来的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 次日,王虎便来到国子监门外,将兰新月的说辞原原本本传递进去。 怀安震惊愤怒之下,努力保持着一丝理智,毕竟这只是兰新月的一面之词,即便千真万确,只要林家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小爷,怎么办?”长兴问。 “让翠翠姐抱着孩子去林府认亲,撒泼也好,骂街也罢,众目睽睽之下,就看林家会怎么做。” “要是林家报官,把人抓了呢?”长兴反问。 “那反倒说明他们光明磊落,去县衙捞个人没什么难的;我把这事儿担下来,去他家磕个头赔个礼也没什么难的。”怀安道:“林家要是不敢报官,才是真的心虚。” 姚翠翠当女工会主席当久了,不但勇敢无畏,还气场全开。三日之后,她抱着襁褓来到林府大门前,大声控诉林修平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行为。 这种大户人家认亲的戏码,只在书里听到过,几个瞎溜达的闲汉凑过来,捧哏似的配合姚翠翠的发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林府门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管家开门请她进去,她却不进,口口声声叫主人家出来相认。 管家吓唬她,她便翻个白眼:“你报官吧。” 给老头儿憋得脸通红,进进出出禀报了好几回。 姚翠翠刻意选在申时两刻,官员下衙前后,途径的官员马车都被人群堵在街道一头,纷纷派家人下来查看,驱赶呼和,怎奈法不责众,谁也别想赶走吃瓜群众。 其中就有副都御使林柏泉的马车,见是自家门口出了事,林柏泉无法坐视,拨开车帘下了车,一身绯红公服令百姓们纷纷却步,让出一条通道。 林柏泉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肩背依然笔直,脚步稳健,却在看到姚翠翠拿出竹节玉佩的一刻浑身一震,强撑站稳,那玉佩是长孙从小贴身带着的不假。又见婴儿蜷缩在他的怀里,稚嫩发红的小脸尚未蜕皮,却迎着明亮的日头慢慢睁开了眼,那副眉眼模样,就让他确信了六七分。 他即刻命人去国子监,将林修平叫回家来问话,并请姚翠翠一并进去,当面对质。 姚翠翠摇头:“我不过替人传话。大人,这母子二人是从东柳胡同捡来的,东柳胡同最西头的一户,您想必知道,你们有话就去跟孩子的母亲说吧。” 言罢,她将襁褓轻轻放在地上,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柏泉蹲身抱起婴儿,他身体向来硬朗,此刻却因震惊而颤抖,颤巍巍交到长随手里,道一声:“回府。”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孩子抱进了门。一边走一边吩咐管家:“抄了那孽障的房子,一应拜帖、书信、诗词全都送到书房里来,跟过他的小厮、书童捆起来审问,我要知道他这一年里,每日每时的去向。再拿我的名帖去教坊司,查近一年赎身改籍的乐户,抄一张名单给我。” “是。”老管家匆匆去了。 …… 怀安大步闯进率性堂,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薅住林修平的前襟:“混蛋!” 他毕竟从小习武、练骑射,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个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拉架,可是怀安愤怒已极,挡开众人,一记重拳直冲林修平的面门。 一拳尚未落下,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来,别住了他的臂弯,将他另一只手臂也牢牢锁住——是顾同。 “怀安,沈怀安,你冷静一点!”顾同急道:“监生不得串堂不得滋事斗殴,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吃一顿板子?!” 怀安这才恢复了一丝理智,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回身侧,胸口因愤怒一起一伏。 林修平仍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目光躲闪,一言不发,一派心虚之态。 可是怀安为了姐姐的名声,偏偏不能吐露一个字,这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林修平,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算计到我们家头上,你算是到头了。”怀安咬牙撂了一句狠话。 恰在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林监生,祭酒叫你去敬一亭。” 林修平撑着桌子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率性堂。
第164章 怀安余怒未消, 还靠在桌子上喘气呢,便听见一声咳嗽,率性堂的监生们不再围观, 迅速回到各自的位子上落座。 顾同一把将怀安按在林修平的椅子上,在他旁边坐好,果然是刘博士端着书本走进来。 监生升入率性堂的标准是文理具优、经史皆通,学习时间为一年, 共十二次考试,本经、策论、诏诰、表章、判语、经史策等,上等得一分, 中等得半分, 下等不得分, 一年内累积八分才算完成学业, 不及格会降级,等下次考试重回率性堂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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