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又道:“既然是郑阁老幕后策划,大家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要是杀了舅公和另外两个言官,就是在打郑阁老的脸,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是随便打啦,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半年郑阁老为朝廷做了很多好事,让皇上过上了清净日子,总要顾及一下嘛。所以我猜,舅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沈聿怔怔看了怀安半晌,才确定眼前的小人儿就是自己的儿子。 虽然他知道这孩子素有几分洞察世事的聪慧,可他毕竟还小,居然不声不响的,把朝廷局势摸了个大概,这都不能用聪慧来形容了! 且经过他这样浅显直白的分析,竟真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吴阁老也好,郑阁老也罢,所有人都摄于皇帝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却忽略了一点——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变老。 他吃丹药也好,求长生也罢,都是畏惧衰老的表现。他已不再是年轻时斗天斗地其乐无穷的少年天子了,一个两鬓斑白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失去了昂扬斗志,只想得过且过。 谁能让他清静度日,谁就是好人。 “爹,”怀安小手在老爹眼前晃晃:“怎么啦爹?” 沈聿回过神,刮了刮他的鼻头,叹道:“我儿日后必定不凡!” 怀安隐隐记得,上次老爹这副表情,是夸他必成大器来着,怎么过了一年还打折了? 回到家里,沈聿故作若无其事,去给母亲陈氏请了安,随即吩咐李环务必守口如瓶,暂时不要让老太太跟着担心。 回到正院,沈聿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许听澜担心丈夫,从李环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实情,便又问怀安。 怀安答应老爹暂时保密的,只好对娘亲说:“有三个同僚被抓了,爹心情不好,只想静静。” 反正舅公也算同僚,没毛病。 许听澜心疼丈夫,将芃姐儿交给怀安,转身进屋,取了一条襻膊穿过身后,束起两袖,往院子一角的小灶房走去。 怀安陡然一个激灵,一个箭步追上去:“娘!放着我来!” 芃姐儿闷头跟着哥哥跑:“放着我来!” 许听澜只是想保守的炖个鸡汤而已,怀安仍不放心,好说歹说将她劝离了厨房重地。 于是,怀安守着小灶上的鸡汤,看着捣乱的妹妹,手里捧着一本《孟子》。 一边看火,一边带娃,一边苦读,一边感慨:这个家离了他沈八岁是过不下去的……
第82章 炖好了一锅鸡汤, 郝妈妈进来盛汤,这个岁数的人爱絮叨:“热汤热水的,烫到可怎么好, 家里又不是使不上人了,还要太太少爷抢着熬汤。” 怀安牵起妹妹的手,芃姐儿直勾勾看着热腾腾的汤锅,怀安寻筷子挑出一根鸡腿来, 在一旁放凉了喂馋猫。 “郝妈妈你不懂,调琴下棋煮茶烹小鲜,都是人生乐趣——我指我娘。”怀安道。 郝妈妈用两只高足碗先盛出两碗放在托盘上, 笑道:“还真是不懂, 做饭也叫乐趣?” 怀安用蒜蓉、葱花调了一小碟蘸料, 热油一浇, 滋啦一声,蒜香扑鼻,然后用酱油糖盐调味, 点上两滴麻油, 撒一把白芝麻,一把香菜碎。 一手端着盛鸡腿的碟子,一手牵着芃姐儿, 往爹娘屋里走。 夫妻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云苓和天冬将食桌摆进来,郝妈妈端来鸡汤。 芃姐儿乐颠颠的坐好, 蘸着蘸料啃鸡腿。 沈聿和许听澜还没坐稳, 怀安已经转身出去, 去大哥院子里送鸡汤去了,大哥每天读书太辛苦了, 要好好补补。 片刻,怀安一个人回来,朝爹娘笑笑,照顾妹妹吃鸡腿。芃姐儿吃的小手小脸油乎乎的,怀安拿出手帕给她擦干净,然后用筷子将鸡腿上的肉撕成一条一条,蘸着调料喂给她吃。 沈聿看在眼里,没说话,慢条斯理的喝完了汤。 傍晚,怀安在自己房里写字,今天耽搁的时间太多,书没有背完,字也没有写好,又不想在这时候惹爹娘不高兴,晚饭后便默默的回了房,能赶多少算多少。 沈聿推门进来,平时他是不许儿子睡前吃甜食的,今天破天荒的端了一碗白糖酥酪搁在案头。 怀安笑着将碗勺捞到自己面前:“谢谢爹!” 沈聿在一旁坐下:“怀安,看着爹。” 怀安疑惑的抬起头。 沈聿道:“鸡汤不够的时候,全家可以匀一匀。” 怀安一愣,下午煮的那锅鸡汤加水太少,火候也没有控制好,他还不太会用拉风箱的柴火灶。汤很浓,但只盛出三碗,他索性就没喝。 “只是一碗汤而已,平时又不是喝不到。”怀安觉得老爹说这个,太小题大做了。 可沈聿注意这个问题很久了,上元节前夕,他给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准备了形态各异的灯笼,连世子都有——尽管世子最终也没有得到——唯独忽略了自己,今天又是如此,两根鸡腿一根给了妹妹,一根给了哥哥,三碗汤也只给了爹娘和哥哥。 虽说家里从不缺衣少食,可这种牺牲式的付出难免让人心疼。 “今天是一碗汤,明天或许是别的什么,怀安,爹知道你孝顺懂事,但爹不希望你遇事首先牺牲自己。”沈聿道。 “又没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啊。”怀安不以为然,摇头晃脑的念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嚯。”沈聿老怀甚慰:“没学到的章节居然也会背了,还会什么,背来听听。” 怀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了,就这句。” 他可不敢瞎表现,回头让老爹误会他还有余力多学一些,给他增加功课,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沈聿啼笑皆非,揉揉他的脑袋,认真道:“若是为了煌煌正道、为了社稷黎民,只要你认为值得,爹一定引以为傲,因为这是深思熟虑的取舍,不是随时随地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所谓推己及人,是要先要顾好自己,才能为他人着想。” 怀安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 沈聿知道他听懂了,便嘱咐他吃完糖酥酪仔细刷牙,起身离开。 次日,天蒙蒙亮,因担心舅舅失眠半宿的沈聿轻手轻脚起床穿衣。皇帝今日又辍朝了,因此可以睡到卯时,但妻子昨日陪他说话到后半夜,刚刚睡熟,他不想惊动她。 怀铭过来请安,沈聿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动静轻一点。 “母亲今天不舒服吗?”怀铭知道母亲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想早起,一旦吵醒就很容易发脾气。 沈聿随口搪塞:“没有,昨晚算账睡得晚。” 怀铭应了一声,拿出昨天的文章来,看着父亲的神情问:“父亲,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长子正是要紧阶段,沈聿不想影响他的学业,不假思索的否认:“家里能出什么事。” 怀铭的语气肯定了几分:“不是咱们家,那就是舅公了。” 沈聿:…… “不过我想,问题应该不大。”怀铭十足认真的说:“最多是罢官回乡谪居几年,日后郑阁老得势,是不会亏待舅公的。” 沈聿:…… 这是生了两个什么妖孽! 郝妈妈进来摆饭,新来他们院儿里的小丫头夏浅小心翼翼的在一旁帮忙,碟碟碗碗发出细微声响。 家里的早饭一向简单,有煮的稠稠的,粒粒开了花的白米粥,还有些咸口的包子点心,香甜松软的栗子糕是给怀安准备的。 云苓去怀安屋里叫他起床,半晌都没有出来,天冬感到奇怪也跟了进去,又过了半晌,两人一起从屋里出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聿问。 云苓踟蹰着开口:“安哥儿说他不想委屈自己,他要睡到……地老天荒。” 沈聿深吸一口气,看了长子一眼,怀铭立马会意,挽起袖子进了西屋,话不多说,直接将赖床的小孩儿从床上拎了起来。 怀安凌乱的头发飞起一绺,睡眼惺忪的发懵。 怀铭让郝妈妈赶紧来帮他穿衣裳,转身出去,他去学堂可要迟到了。 春寒料峭,怀安乍一离开温暖的被窝,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瑟瑟缩缩的说:“我就知道……大人说的话……一定不能当真!” …… 进入诏狱的第一日,陈充并未受刑。 锦衣卫指挥使曹焱接下这三个烫手山芋后,就将人投入诏狱不审不问,能拖一时是一时。 次日,城楼上敲响了五更鼓。 小阁老吴琦神色嚣张的来到北镇抚司,要求他对陈充等三人重刑严审。 曹焱表面客气,心里却恶心透了——真当我北镇抚司是你家开的?! 吴琦前脚一走,曹焱将鞭子往水桶里一扔,让人提了出去。 曹焱出身名门望族,干的虽是鹰犬勾当,却还是很在意名声的,至少要为家族的未来考虑。 他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世上哪有长盛不衰的宠臣?吴阁老日薄西山,他不是看不出来。 他依照上书的时间顺序,先问陈充。 陈充也确实没什么好招供的,非要让他交代幕后主使,那就只能说是神仙托梦了。 曹焱冷笑:“什么神仙?也是红袍红帽的白胡子道人?” 陈充道:“哎对对对!” 曹焱:…… 再去问庞潜和杨璠,这两个就更有趣了,曹焱说他们结党,他们矢口否认。 “我们各上各的本,怎么能叫结党呢?” 曹焱问:“既然不是结党,为什么同时上书?” 二人的回答如出一辙:“因缘既会,心有灵犀。” 曹焱左右撬不开三人的嘴,只好拿着三份供状进宫,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一目十行的看完,都气乐了,留下所有供状,摆手让曹焱出去。 冯春送他离开大殿,曹焱面带疑惑的请教:“陛下是什么意思?那三个人还审不审?” 冯春道:“咱家也不知道,收下卷宗,应该是可以结案了吧。” “啊?”曹焱嘴角一抽,以这个结论结案,日后真的不会被同行嘲笑业务水平吗? …… 三日后,北镇抚司结案。庞、杨两位言官充军发配,陈充罚罪为民,限期离京,遣返原籍闲住。 与过往弹劾吴浚的仁人义士相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圣意已悄然改变,对于吴家父子来说,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天底下痛恨他们的人太多,既然弹劾他们父子不再是必死无疑的,一定会有更多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吴阁老入宫,第三次向皇帝乞骸骨请求致仕,第三次受到慰留,当然,这是正常流程。不正常的是皇帝看到吴浚因为妻子重病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但赏赐了丹药补品,还下了一道严旨,再敢有弹劾吴浚者,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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