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此人并非驻守边疆修筑直道的蒙毅,而是咸阳城的少将军一时兴起, 便纵了马来寻公主,咸阳距栎阳不过一两日路程,少将军马快,半日便能抵达,早间吃了饭,正好这个点到达,所以才是孤身一人,兴冲冲对守卫讲是故人造访。 只是少将军似乎没有这么好的性子,自己在耳室喝茶候着,让守卫来内宅送信。 依照少将军的性子,多半是直接闯进来,兴冲冲将刚刚歇下的公主喊起来,拉着公主谈话家常,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的话,见公主哈欠连天,便会笑公主精神不济,大笑一声将公主送回房间,自己去趁着酒兴去庭院舞剑,待公主次日醒来之后,便缠着公主领着他栎阳街头玩乐。 所谓少年心性,大抵不过如此。 轻别离,玩心重,日日想的不过是凑在一起玩乐,至于其他,却是从未萦绕心间。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最好写照。 但不管蒙毅,还是少将军王离,都不是她能得罪的人,两人都是公主的左膀右臂,万万怠慢不得,吕鬚放下手里的快步,一边让人给寒酥递信,一边快步跟着守卫往外走,“贵人相貌如此?多大年龄?” “贵人丰神俊朗,气度光华。” 守卫道,“至于年龄,天太黑,看不太清,约莫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 “……” 这话说了跟不说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出将入相的蒙毅,还是少将军王离,他们两个哪个不是极英俊极超凡脱俗的人? 至于年龄,少将军长公主六岁,蒙毅长公主十几,两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将近三十,皆卡在二十不到三十的年龄段。 “对了,贵人气势摄人,行动无声,手上有薄茧,似乎是习武之人。” 见吕鬚面有不悦之色,守卫陪着小心又连忙补上一句。 两次的话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吕鬚有些不耐,“知道了。” 到底是死水一潭的栎阳养出来的守卫,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探查不到。 ——少将军自幼习武,乃将门虎子,蒙毅出将入相,也是将门出身,他们哪个不是自幼习武?哪个不是气势摄人的习武之人? 只是蒙毅气质更为平和,是光风霁月的蒙上卿,为夫可托终身,为臣可寄万里。 少将军便不同了,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一身傲气欺骄阳,是性子上来了,能把天捅个窟窿的敢与天公试比高。 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可到栎阳守卫这里,说得跟一个人似的。 ——以小见大,栎阳官吏皆是守卫这样的人,也难怪如今的栎阳暮气沉沉,从曾经的国都沦落到现在的无人知晓。 吕鬚穿过长廊,快步走在通往耳室的路上。 这里是栎阳县令的府邸,远比不得咸阳宫的壮丽威严,咸阳宫中夜里步点灯,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缀在六角琉璃灯里,悬挂在屋檐之下,夜明珠透过琉璃灯折射着朦胧皎皎烛光,像是天边的月色被人鞠来一捧来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但像咸阳宫中那般奢靡的又能有几户人家? 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双手的人家,其中还包括了受少将军牵连被贬为庶人的上将军府,当然,如今的上将军在外又屡立战功,已经恢复将军敕封。 大秦虽蒸蒸日上,但夜里不点灯只用夜明珠的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栎阳县令府的人家,点着寻常的灯盏,熏香炉也是小小的一盏,前后不过三进的宅院,从内宅到外面的耳房,略走几步路便走到了。 “若说公主身边一等得用之人,那必然是寒酥长史与章将军。” 吕鬚尚未来到耳室,便听到里面传来卫士的声音,“寒酥长史掌内,章将军掌外,一内一外,将栎阳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长史尚好,本就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如今被公主提拔为长史,也算平步青云了。” “可章将军不一样,章将军战功赫赫,乃平定西南之地的第一功臣,如今又被陛下倚重,负责咸阳宫的宫门禁卫,可谓是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吕鬚眼皮一跳。 很好,她非常确定来人是蒙毅蒙将军。 ——心思简单的少将军做不来这种闲话家常便能将公主近况套得一清二楚的事情来。 亲卫的声音仍在继续,“可偏偏前途一片光明的章将军,偏就放下大高官厚禄不要,跟随公主来到小小的栎阳城,做公主身边的——” “蒙将军,您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跟我们提前说一声。” 吕鬚笑着打断卫士的话,抬脚走进耳室。 口若悬河的卫士微微一愣,脸色大变。 ——他面前的贵人居然是蒙毅?出将入相的蒙毅蒙上卿?! “陛下降诏,召我回咸阳。” 蒙毅浅浅一笑,手里的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路过栎阳,便来瞧瞧你家公主。” 吕鬚笑了一下,俯身向蒙毅见礼,“难得将军还想着公主。” “您、您是蒙将军?” 侃侃而谈的卫士顿时结巴起来。 “这还能作假?” 吕鬚瞪了一眼卫士,“蒙将军远道而来,你们就拿这种茶水来糊弄将军?” “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吕鬚与寒酥不同,牙尖嘴利,眼里揉不得沙子,若在寒酥面前犯了错,说两句好话,再办办可怜求求情,寒酥还能帮你遮掩过去,可吕鬚从不如此,这人得理不饶人,小事也能帮你闹到大,寻常人栽到她手里,不是挨板子便是扣俸禄,总之半点好处讨不到。 卫士如临大敌,“小人、小人该死!” “知道自己该死还不快滚?” 吕鬚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滚去找副将领三十大板,再扣半年秩奉!” 蒙毅掀了下眼皮。 “是,是,小人这便滚。” 卫士哆哆嗦嗦爬起来,狼狈退出耳室。 跟随吕鬚而来的其他卫士心头一震。 ——吕鬚在杀鸡儆猴。 吕鬚不喜欢口风不紧的人,更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人。 他们是栎阳县令的卫士,是公主的人,哪怕陛下亲至,他们眼里心里想的也当是公主,而不是被旁人三两句话便哄得将公主的事情竹篓倒豆子似的全部说出来,甚至还对公主身边的人指指点点。 这是吕鬚的大忌,更是每一个为公主做事的人的大忌。 公主的任何信息,都不能为外人道。 哪怕来人是公主的故人,是公主不远万里也要追着再见一面的蒙上卿。 吕鬚将身后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公主好性,寒酥又是个心思平和的,纵得这些人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不清楚来人究竟是谁的情况下,便将公主的近况全盘托出,这简直是将公主置于险地! 不幸中的万幸来人是蒙毅,对公主毫无恶意,只有庇护之情,可若是来人是歹人呢?是故意套他们的话对公主不利呢? 这种事情不是没可能。 一旦发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攻击公主的武器。 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处置了嘴上没有把门的卫士,吕鬚含笑向蒙毅赔罪,“府上管教不严,让将军笑话了。” “你做得很好。” 蒙毅微微一笑,“你与你姐姐一样,都是心思缜密之人。” “将军这话便是折煞我了。” 吕鬚笑道,“姐姐掌天下工厂,我何德何能能与姐姐相较?” “只是占了姐姐的光,承了公主的情,才能在公主麾下听吩咐。” 蒙毅摇头轻笑。 吕鬚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军请。” 蒙毅起身离座。 吕鬚侧身在一旁带路,“这几日政务繁忙,公主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没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早睡一会儿,可巧将军便到了。” “公主睡了?” 蒙毅脚步微顿。 吕鬚颔首,“自然是睡了的。” 蒙毅停下脚步,“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将军还是这般见外。” 吕鬚噗嗤一笑,“若换了旁人,公主休息之后我们是不敢打扰公主的,可来人是将军,我们若不喊公主,公主醒来之后定会怪罪我们。” 蒙毅眉头微动。 “将军只管去寻公主。” 吕鬚再次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只怕此时的公主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房里等待将军呢。” “蒙毅!” 下一个瞬间,一道女声从远处传来。 蒙毅瞬间抬头。 长廊尽头,少女手扶栏杆,微微轻喘。 她显然是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出门,身上的衣服尚未来得及换,只穿着浅荷色的中衣,外面披着随手取下的外衫,衣带尚未系,衣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夜风拂面而过,未挽起的发与发带散在风里。 明明是略显狼狈的模样,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很,像是浸了水的夜明珠,在皎皎月色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直直地看向来人,高兴得有些孩子气。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人已快步走去,抬手拢了下少女身上单薄衣物,声音有些无奈,“怎么不在屋里等我?” “我想快点见到你。” 鹤华眼睛亮晶晶,抬头看着蒙毅。 蒙毅叹了口气,“那也该穿件衣服再出来。” “公主,您慢点。” 寒酥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捧着氅衣,“前几日刚下了雨,您仔细路滑!” 蒙毅伸手拿过氅衣,披在鹤华肩头,“你身子弱,下次不要这样了。” “若是着了风寒,或是跌倒了,陛下怕是饶不得我。” “阿父忙着呢,哪有时间关注这种小事?” 鹤华微抬头,任由蒙毅在自己下巴处系着氅衣衣带。 蒙毅莞尔,“你的事在陛下那里可不是小事。” “是小事。” 鹤华道,“我说是小事,那便是小事。” 蒙毅摇头轻笑。 ——还是这般孩子气。 入秋后的夜里带着凉,鹤华一路小跑而来,路上倒也不觉得凉,如今停下了,方觉的确入了秋,风里带着一股子的寒意,幸好寒酥给她带了氅衣,要不然她明日醒来定会着凉。 鹤华腹诽着,蒙毅已系好她氅衣衣带,手指收回,垂放在两侧,天边皎月朦胧,身侧烛火摇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朦胧月色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好看。 她看了看那双温暖大掌,心里莫名惋惜,若是在以前,她年龄尚小,便能把自己的手放在蒙毅掌心,让蒙毅给她暖手,可惜她已长大,不能再像儿时那般痴缠着蒙毅。 鹤华有些惆怅。 ——这样看来,长大不全然是好事。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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