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郢之战让楚国国力由盛转衰,也是秦国与楚国交恶的转折点,但世代姻亲的关系却没有因为这次的交恶而断绝,秦楚两国依旧是姻亲之国,此时执政的秦昭襄王的母亲宣太后是楚人,而未来继承他王位的秦孝文王的正夫人华阳夫人也是楚人,甚至因为她的影响,她阿父的父亲被立为秦孝文王的继承人,是为秦庄襄王。 但世代姻亲却阻止不了秦国与楚国的战火不断。 公元前225年,在赵国燕国韩国魏国接连被灭后,阿父的目光落在楚国之上,李信蒙恬为将,二十万大军兵发楚国。 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两者皆大胜,一路高歌下,两位将军乘胜追击,攻克鄢郢,再次将鄢郢之地纳为大秦的版图。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最后一个有抵抗能力的楚国会在大秦的铁骑下崩塌,只需再一两场的胜利,天下九州便会被她阿父尽收于手。 但楚国到底是强盛一时的诸侯国,与其他在大秦的攻击下没有自保能力的诸侯国不同,楚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秦国最强大的敌人。 朝秦暮楚便是最真实的这个时代的写照,其他诸侯国今日归顺秦国,明日归顺楚国,谁强大便是谁的附庸,没有自己的主见与坚持。 当这样一个国家即将崩塌时,注定会涌现无数个为国家而战的人——比如在大秦为相的楚人昌平君。 来自内部的反叛才是最为致命的。 尤其是这个内部人位高权重,是仅次于帝王之下的丞相。 昌平君的反叛让势如破竹的李信蒙恬一败涂地。 二十万忠骨埋骨他乡,李信蒙恬九死一生,才勉强回到咸阳,阿父震怒,咸阳宫血流成河。 阿父一生都在被背叛,可这一次的叛乱却是阿父继位之后最惨烈也最严重的一次叛乱。 叛乱者来自于他心腹中的心腹,他的枕边人,叛乱酝酿于咸阳宫,爆发于千里之外的战场,让必胜之战变成了二十万将士的尸堆如山。 昌平君虽是楚人,却在咸阳长大,与阿父一同长大,是阿父的左膀右臂,他的姐妹是阿父的发妻,她大兄扶苏的母亲,而他的另外一个堂妹是她的母亲,又一位楚国公主。 如果他们不曾主导这次叛乱,那么昌平君仍是阿父委以重用的丞相,那位楚国公主仍是阿父无可争议的夫人,而她的儿子扶苏,便是阿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哪怕她的大兄不曾继位,阿父选择了她,那么未来的太后依旧是楚国公主,丞相还是楚人昌平君。 选择锦绣前程,还是选择自己不曾踏足过的故乡,昌平君选择故乡,阿父的夫人选择自己楚国公主的身份。 他们的选择无可指摘。 没有人能切断自己与故乡的联系,他们不过是无数爱国者的其中之一,义无反顾放弃唾手可得的无尚尊荣,选择一条即将走向死亡的不归路。 叛乱以阿父的雷霆手段为结束。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昌平君,只有新的楚王,大兄长跪章台殿,祈求阿父饶他母亲一命,二十万秦军性命横在阿父与楚国公主之间,楚国公主自焚而亡。 阿父与大兄之间的裂痕就此诞生。 大兄不是恨阿父,也不是恨自己的生母,只是父母间的刀剑相抵让他难以自处,与阿父的关系一日比一日更加疏远。 那时的她太小太小,不懂国仇家恨与誓死也要坚持的执念,她对阿娘最后的印象,是阿娘含笑吃着养生丸,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笑着对她道,“十一,我终于解脱了。” 阿娘吃完养生丸,便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养生丸,是娘一早便准备好的毒药。 早在她离开楚国,踏上通往秦国的道路时,她已为自己备下这种的东西。 阿娘从未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秦国。 她知道自己的死必不可免,更知道楚国的灭亡是一种必然,但她还是来了秦国,作为楚国战败求降的和亲公主来到秦国,因为她出身楚国,她是楚国王族,她必须来秦。 记忆里的阿娘几乎没有笑过,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她才笑了起来,就像她话里所说的那样,她终于解脱了。 若以寻常言情小说套路来讲,阿娘在故乡有着自己喜欢的儿郎,但楚国战败,她被迫与自己喜欢的儿郎分开,千里迢迢来到秦国,嫁给自己仇人。 等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她终于解脱,她不再是秦王的夫人,而是即将去赴心上人约的女郎,盛装簪花,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不辜负自己楚国公主身份,也不辜负在地下等自己良久的儿郎。 如果这样,那么死亡的确是一种解脱。 意味着她功成身退,以另一种形式去圆满,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可她的阿娘没有。 她从不曾被爱过,她从头到尾都是被抛弃被利用的工具人,别人的死亡是一种解脱,她的死亡仅仅是生命的终结。 但尽管如此,死亡对她来讲依旧是一种解脱。 她不再是楚国的公主,也不再是秦王的夫人,她是自己,一个从不曾被珍惜过的乱世人。 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她拿着一支并不精致的木质发簪,轻轻簪在自己发间,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对着菱花镜细细上着妆,温柔缱绻的眉眼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黄泉路上没有任何人在等阿娘,昌平君已经成为新的楚王,作为内应的阿娘逃不过秦王的清算,她这一生从来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但在这一次,她选择自己踏上这条路。 棋子的一生,唯一能做主的是终结自己的生命。 她的阿娘死了。 她太小太小,尚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段时日里她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娘,她问阿父为什么,阿父静静抱着她,却没有说话。 于是她便不问了。 如果死亡对于阿娘来讲是一种解脱,那么她希望她的娘在另外一个世界快快乐乐。 不要再做楚国的公主,也不要再当送往仇国的和亲公主,做她自己便好,不再被利用摆布,而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的阿娘生不能自由,她希望她死后能自由。 无拘无束,热烈张扬,唱着自己喜欢的小调,拥抱满是晴空的明朗。 往事涌上心头,鹤华轻轻一笑。 ——现在的阿娘,应该已经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吧? “咳咳,鹤华公主,您竟然真的听信了秦王的说辞,觉得是我害死了她。” 男人抖落自己身上的积雪,扶着身旁的松树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怨毒而疯狂,“是秦王杀了她!是嬴政杀了她!” 章邯眼皮轻轻一跳,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少女面上没有太多表情,静静看着雪地里的男人。 没有爱恨,没有憎恶,甚至连怜悯内疚这种情绪都没有,仿佛面前人不是她的舅舅,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章邯眯了眯眼。 作为后来者,他对昌平君的叛乱知之甚少,只知道昌平君叛乱之后陛下血洗咸阳宫,连为他生了长子和幼女的两位楚国公主都不曾放过,一个自焚身亡,一个服毒自戕,而鹤华的生母,便是服毒自杀的那位夫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鹤华生母的死的确与陛下脱不了干系,尽管她的死是受昌平君的牵连,而昌平君让二十万秦军无端枉死,埋骨他乡。 “她根本没有参与昌平君的叛乱,是嬴政要清洗自己宫中的楚人势力,所以才迁怒你的阿娘,处死了她!” 男人大声道,“可笑你竟然还被瞒在鼓里,对着杀母之仇一口一个阿父——” “嗖——” 利箭呼啸而来,将男人扶着松树的手钉死在松树上。 “啊!” 男人痛苦尖叫。 剧烈的疼让他身体弯成一条虾,不住哆嗦着想要取下钉在自己掌心的弩箭。 但另一只手指刚刚靠近,便被撕心裂肺的疼所中止,他颤抖着贴近树干,想要缓解来自于掌心的疼。 鹤华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章邯将鹤华细微表情动作尽收眼底。 静了一瞬后,他翻身下马,走向痛苦哀嚎着的男人。 “你,你要做什么?!” 男人瞬间警惕。 章邯没接话,短刃出鞘,削断钉在男人掌心利箭的箭羽与弩头,握着箭身抬手一把,将男人的手解救下来。 亲卫见此,奉上随身携带的伤药与绷带。 章邯接了伤药,洒在男人掌心,而后单手缠绷带,将男人伤口简单包扎起来。 男人很是意外,看了又看被章邯包扎好的手掌,迟疑向章邯道,“谢、谢谢。” 章邯依旧沉默。 包扎好男人的手,他走到自己原来的位置,翻身上马,立在鹤华身后。 哒哒马蹄声缓缓而来。 “你倒心善。” 身后响起王离冷笑的声音,“我若是你,便将他的手掌砍下来,而不是给他包扎伤口。” 章邯目光落在鹤华身上,平静开口,“他是公主的舅舅。” “害死十一母亲的舅舅?” 王离嘲讽道,“这样的舅舅不要也罢。” 男人被激怒,“我才没有害死她,她死在秦王手里!” “是嬴政杀了她!” “可笑。” 王离讥讽出声,“陛下杀她?陛下为何杀她?” “联合昌平君叛乱的是另外一位楚国公主,与她无关,她本可以不必死。” “是你,你的贪心害死了她,而不是她死于陛下之手!” 鹤华神色淡淡。 明明他们在讲她的生母,与她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人,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悲伤痛苦,甚至连悲悯这种神色都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似乎想透过他的面容看到另一个张脸——她阿娘的脸。 她怎么可能不想她阿娘呢?她想过的。 白日也想,夜里也想,可想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并不能让她阿娘重新回到她身边,想念完全无用,只会让她的阿父更加沉默,于是她不想了,不再告诉阿父,她想她阿娘了。 其实也不是不想,而是把想念放在了心间。 她不会再与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想念,她是无忧无虑的大秦公主,而不是失了母亲的小可怜。 事实上她也不是小可怜,她有阿父,有大兄,有众多兄长与姐姐,还有蒙毅王离陪着她,她的生活精彩又热闹,她没必要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可是啊,可是,在午夜梦回,她还是会想起她阿娘。 那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子,那个被母国当做战利品送过来,又被秦国束之高阁的可怜女人,她现在过得好吗?是否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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