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冷哼一声,提着水桶去打水。 刘季忙不迭对卫士解释, 抬手指了指闷不做声去打水的大个子脑壳, “对不住, 我这位兄弟脑子有点不正常,不吼着跟他说话他听不懂。” “您放心, 我们这就去打水,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认识他?” 卫士半信半疑,看了又看在不远处的水井处打水的大个子。 刘季点头哈腰,“认识认识,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 “这是跟我一起来的老乡,我们那水田多,所以比较紧张水稻,一直在这儿盯着水稻,半刻都不敢马虎呢!” “哎哟,火势越来越大了!” 刘季抬手一指向水稻田烧过来的火光,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不跟您说了,我们去打水!” 对于普通黔首来讲,种在上林苑的粮食是能够救他们性命的东西,刘季脸上的紧张完全不是作伪,那是身为黔首对粮食的最本能也最天然的紧张,亲卫再看大个子,大个子人长得大,力气也大,单手提起木桶,抬手一泼,将旁边的水稻田泼出一道巨大的水印来。 ——这是防止火势烧过来的一种方式,提前用水把火与水稻隔开,可以不让火势烧到稻田上。 亲卫不再怀疑,手里的佩剑送还鞘中,“快去!” “不能让水稻蒙受半点损失!” “诺!” 刘季立刻应下,拔腿便往水井的方向跑,大个子又打上来一桶水,他二话不说提在手里,一股脑往火光上面泼。 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动作快,不一会儿,烧到水稻旁边的火势明显弱了下来,不再顺着风势往稻田烧,刘季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 驻守在上林苑的卫士们也显然早有准备,对这场由六国余孽造成的叛乱尽在掌握。 火光冲天中,喊杀声也冲天,有六国余孽喊的杀尽秦狗,也有卫士们喊的尽诛贼寇,刘季听得不耐烦,低声骂了句脏话。 ——打打打,打个屁! 有互相捅刀子的时间不如多种几株粮食,这才是真正能救人性命的东西,远比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与皇帝陛下的千秋万岁来得实在得多。 “大个子,你可别学这些人,天天正事不干想屁吃。” 刘季气喘吁吁浇着水,不忘与大个子交流攀谈,“要是皇帝陛下还想着修阿房宫,修秦直道,修什么万里长城,再兴师动众打匈奴打南越,咱们底下的人日子肯定不好过,赋税高不说,还得给皇帝当牛做马去干活。” 要是在以前,他是能理解六国余孽叛乱复国的心情的。 以前的王未必是明主,但现在的皇帝让人把日子都过不下去,对比产生美,可不就对那早死的王推崇备至么? “但现在不一样了。” 肩膀累得疼得厉害,刘季抬手揉了揉肩膀,“阿房宫秦直道万里长城都不修了,南越不打了,匈奴虽打但用兵不多,咱们黔首不用天天去服徭役了。赋税高是高了点,但这种种子要是推广开来了,那些赋税也就不高了。” 大个子剑眉微动。 燥热夜风拂过他鬂间碎发,男人冷冽眉眼有一瞬的迷茫。 “生活有了盼头,还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刘季斜了一眼大个子,“你年轻,力气大,为人也讲究,以后带了种子回郡县种,肯定身受父老乡亲爱戴。” “民心有了,再琢磨琢磨秦律,当个秦吏不在话下——” “谁要当秦吏?” 沉默良久的大个子脸色骤变,冷声打断刘季的话,“你要当你去当,我没心思当秦吏!” 被人粗暴打断话,刘季不仅不恼,仍是一脸好脾气,方才灭火的时候累得够呛,现在停下来浑身都是疼的,就连胳膊都被火苗燎了一大片,只是刚才着急灭火,完全没留意,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疼。 刘季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往自己胳膊上冲,冰凉井水冲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灼热的痛感降低很多,他便又舀水,继续冲胳膊。 “那当然,我肯定是要当的!” 刘季瞧了一眼大个子,大个子的手也被烧到了,于是把舀出来的勺子里的水浇在大个子手背上,“不仅要当吏官,还要当大官,最大的官!” “……” 夏虫不可语冰。 但冰凉井水冲在火烧过的地方的确舒服,大个子没有阻拦刘邦的动作,背靠着树干坐着,勉为其难听他继续絮絮叨叨。 “以前六国还在的时候,什么官啊将军的,全是他们贵族才能当的,跟咱们普通黔首没关系。” 刘季一边舀水一边道,“现在六国没了,一切执行秦制,人头论军功,黔首也有当官封爵的可能。” “要是怕死不想去打仗,还能去考秦吏。” “不用多有才干,略识几个秦字就能通过考核,我的亭长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我觉得这种考核制度持续不了太久。” 想起贴在村头用油处理过不惧雨打风吹的告示纸,刘季有些唏嘘,“小公主得天书传授造纸术,有了纸,书籍就不再是贵族们的囊中之物,制度与思想的传播会变得非常快,纸比绢帛便宜,比竹简方便,黔首读书识字的门槛会大大降低。” “这样一来,识字的人就多了,识字的人一多,以后的考核标准肯定会跟着水涨船高。” “像我这种识几个秦字就能当亭长的事情,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 大个子冷笑,“既如此,你想要当大官的梦想怕是要中道崩卒。”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刘季手里拿着木勺,啪地一声拍在大个子手背上。 大个子手背刚被火烧过,猛然挨了木勺一下,男人眼皮一跳,抬腕把手收了回来。 大个子收回手,刘季便拿木勺敲大个子脑壳,把大个子脑壳敲得DuangDuang响,一边敲一边没有好气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咱俩可是风里来火里去的过命交情,我要是当上大官了,还能少了你的好?” “住手!” 大个子被他弄得无比烦躁,抬手推开刘季的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季手里的木勺里面还有小半勺水,他一推,刘季失去平衡,勺子里的水迎面泼在他脸上,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 “……” “哎哟,这咋还往自己身上泼水呢?” 有与刘季交好的卫士路过,见此不免问了一句,“身上也被火烧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季爆发一串大笑,“他自己要浇的,凉快!” 大个子忍无可忍,“刘季——” 刘季瞬间丢了木勺,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可是你自己弄的,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一边跑,一边不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要是不动我的勺子,里面的水根本不会洒在你身上!” “闭嘴!” 大个子人高马大速度快,很快追上落荒而逃的刘季,然后抬起一脚踹在刘季身上,将人踹倒在地上,提起拳头往上砸,“我今天跟你没完!” “哎哎哎,别打脸——” 上林苑中,响起刘季的鬼哭狼嚎。 王贲微阖眼,侧耳倾听被严刑拷打的六国余孽的尖声哀嚎。 声音刺耳得很,但当这些人是为破坏粮食而来,甚至策划刺杀皇帝陛下时,痛苦的叫喊便成了动听的乐章。 王贲眉头微动,苍白病容有了几分活泛神色。 ——多来点,他爱听。 “将军,又死了一个。” 亲卫拱手来报。 “啧,不经打。” 王贲叹了一声,“六国绝灭,连带着那些身强体壮的士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些身体孱弱的虫豸,经不得风浪,也受不住刑法,略打他们两下,他们便死了。” “无趣。” 王贲啧了一声,无比嫌弃。 “……” 将军您清醒一点! 能在您刑法下活下来的人基本不存在! 亲卫试探道,“那剩下的人……” “今夜本将心情好,不杀人。” 王贲道,“在没有问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之前,不得伤了他们性命。” 亲卫打了个哆嗦。 ——您还不如杀人呢,落在您手里的人,一头碰死都比活着痛快。 “喏。” 亲卫应诺而去。 逼问六国余孽的亲卫退下,又一个亲卫前来汇报,“将军,江东来的那个可疑黔首并未参与叛乱。” “不仅没有参与,甚至还在火势起来之后与沛郡的刘季一同打水救火,把自己的手与胳膊都烧伤了。” 王贲挑眉,眸色变得玩味儿起来,“这么说,他与六国余孽并未瓜葛?” “这……” 亲卫心里有些发虚,斟酌片刻回答道,“并无确切证据证明他与六国余孽并无瓜葛。” “六国余孽混入上林苑后,曾与他有过短暂交流,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末将不敢离得太近,故而也不曾听清他们的对话。” “那便是知晓六国余孽的行动,只是没有参与罢了。” 夜风袭来,王贲虚虚咳嗽两声,苍白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将军,您——” “无妨,老毛病罢了。” 王贲摆了摆手,将整理好的奏折递给亲卫,“将此事奏明陛下,由陛下定夺。” “通武侯的病情又加重了?” 章台殿中,嬴政把奏折搁在一旁,抬眸瞧了眼深夜前来的卫士。 卫士悲切戚威,虎目泛红,“老将军去了之后,将军心中悲痛,一病不起,日日靠药吊着才有几分精神。” “今夜六国余孽前来毁粮,将军熬了一夜,见了风,又受了惊,精神越发不济了。” “通武侯忠心可鉴日月,朕都知晓。” 嬴政眼皮微抬,“听闻通武侯病得连马都骑不得了?” 卫士声音瞬间哽咽,“将军已经三月不曾碰马了!” “这般爱马之人却连马都碰不得,的确是人间惨事。” 嬴政收回视线,“朕新得了几匹良驹,你回去带给通武侯,奖赏他此次带病捉拿贼寇。” “喏!” 卫士心头一热,倒地再拜,“末将替将军跪谢陛下恩赐!” 什么叫君臣相和?这就叫君臣相和啊! 将军功高震主却不被忌惮,陛下身居九五之尊却仍挂念臣下病情,纵观华夏历史,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陛下与将军一样的君臣了! 卫士感动得眼泪汪汪,送完奏折,火速领着几匹上好良驹往上林苑赶。 ——他要让将军尽快看到陛下对将军之心!让将军高兴高兴! “通武侯看到阿父送给他的战马一定会很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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