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仿佛看不到削金断玉的长剑瞬间便能要了他的性命,他仍死死盯着侍从,抬脚往侍从面前走着,有剑身划破他脖颈处的肌肤,红色蔓延开来,顷刻间染红剑身和张良脖颈处衣襟。 侍从眼皮微抬,“放下。” “可他不敬陛下——” “放下剑。” “……” 卫士们心不甘情不愿收了佩剑。 “您既然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 侍从对张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陛下在等您。” “我若不去呢?” 张良冷笑。 侍从笑了起来,“这可由不得您。” 说话间,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来到张良面前。 “?” 张良视线冷冷。 下一刻,张良身体腾空而起,侍从将他打横抗在肩上,大步流星走向前院。 “!!!” 蛮夷之举! 张良险些绷不住贵族子弟的好修养。 “得罪了。” 侍从十分有礼貌。 “……” 张良万念俱灰。 “咦?子房?” 鹤华坐在主位,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张良被人扛上来的身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子房?快把他放下来。” ——对于一个贵族子弟来讲,这样被扛上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吕雉微微一愣。 老者微捋胡须。 章邯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王离一拍大腿。 好家伙,果然是陛下身边的人,行事比旁人贴心多了,十一想要的人哪怕跑了,他们也会替十一把人给抓回来! “……等等,你是阿父的人?” 鹤华反应过来了,小手手按着食案站了起来,“阿父也过来了?” 侍从放下张良,拱手向鹤华见礼,“不错。” “陛下怕公主出意外,一直跟在公主身后。” “阿父太多心了,我才不会出意外。” 鹤华笑着从食案后走出来,好奇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阿父呢?阿父怎么还没来?” 一只祥云蟠龙玄色靴出现在门口地板。 紧接着,是另外一只,两只靴子被玄色配降红色的衣摆遮盖着,只露出一点点的翘。 鹤华眼睛亮了起来。 张良眸光骤然冷峻。 “阿父!” 鹤华小跑着奔向门口的男人。 男人微俯身,将已经到他腰高的小孩儿捞起来抱在怀里。 众人纷纷起身离坐,无声向嬴政见礼。 ——嬴政没有表明身份,他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喊陛下。 嬴政抱着鹤华走向主位。 随行侍从极其有眼色,将鹤华的小食案撤下,换上一张大的食案,供父女两人一起用,食案上的菜品也从小点心小甜品换成陛下也能吃的美味佳肴。 天真的小公主尚未发现自己刚吃几口的小点心已被撤下,此时正亲亲热热与嬴政说着话,“阿父,你怎么过来了?” “来瞧瞧你又惹了什么祸。” 嬴政淡淡瞧了一眼目光如刀的张良。 “我才没有惹祸。” 自己瞒着阿父见张良,又私自放走张良,让张良被阿父的人所抓捕,这些事摆在眼前,鹤华莫名心虚,两只手搅着自己衣袖,眼神飘忽着,不敢去看嬴政的眼,“我只是,只是,恩,放了一个人。” “阿父这么厉害,咱们的王朝这么强大,肯定不会被他动摇的!” 鹤华努力为自己找补,“所以,所以,我就把他放走了。” “果真舍得让他走?” 嬴政眼皮微抬,伸手弹了下鹤华小揪揪上垂着的小流苏。 这话是不仅不责备自己,还问自己是否真的舍得,鹤华眼神不飘忽了,抬手抱着嬴政逗弄她珠花的手,声音奶乎乎,“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他想杀阿父,若我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只会让阿父陷入危险之中。” “是吗?” 嬴政懒懒挑眉。 鹤华眨了下眼。 好像有哪些不对。 阿父出现的时辰太巧了,不止阿父,还有此时被阿父侍从扛过来的张良……等等!张良! 鹤华瞬间扭脸,看向负手而立怒目而视的张良。 男人显然恨极了她的阿父,目光如刀气质如剑,杀气腾腾,凌厉迫人。 如果不是阿父身边的高手太多,如果不是他哪怕拼得一死也碰不得阿父的一根汗毛,只怕此时的他早就冲了上来,一剑送阿父上天。 但张良眼里不止有恨,还有不齿与鄙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诉说的复杂心情,你这个皇帝竟然是这样一种人的震怒的憎恶。 ——所以,阿父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张良有这种反应? “阿父,您算计子房?” 鹤华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紧接着,那些疑惑顷刻间消失,只剩下一道陡然拔高的小奶音—— “子房,你背叛了那些六国余孽?!” “不想让我与阿父遭遇刺杀?!” 张良心如死灰。 鹤华欣喜若狂,“子房,是真的嘛?” “你真的不舍得我和阿父死?!” 张良身体剧烈一抖。 吕雉噗嗤一笑,“子房,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还是不是大丈夫了?连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认?” “他背叛六国余孽?” 王离张了张嘴,总算反应过来,“他是六国余孽?!” 蒙毅斜睥如遭雷击的少年,“不算太笨。” “……” 你可闭嘴吧! 自己完全不是蒙毅的对手,少将军王离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去接蒙毅对自己的评价。 老者轻捋胡须,“子房是仁善之人,见不得天下黔首遭难。” 张良痛苦闭眼。 鹤华微微一愣,面上的惊喜笑意一点一点淡了。 她清楚看到张良的挣扎与绝望。 一边是国仇家恨,一边是天下黔首,向右是不义,向左是不忠,两方拉锯着,几乎要将这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撕碎。 鹤华没那么开心了。 或许是奇怪女人的缘故,她很难不对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人物抱有十二分的伤感怜悯。 他们与世界为敌,竭尽全力去完成自己的执念,可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他错了,都觉得他不为世界着想,他所坚持的东西只会将天下黔首拖入无边战乱,于是他不得不妥协,去做一些所谓大义的事情,背叛自己的执念。 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执念永远只会是执念,永远不可能再达成,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再执念,他所受的教育与三观驱动着他,让走错道路的他重回正轨。 “谢谢你,子房,谢谢你肯为天下黔首着想。” 鹤华抿了下唇,抬头看着张良的眼,“可是子房,你的执念没有错,你不必屈服大义,去背叛自己的执念。” 张良身体微微一僵。 “没有人能逼迫你为了天下人放弃自己的国仇家恨。”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 张良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小公主正坐在嬴政身边,小脸稚气,神色却极为认真,“因为,你也是天下人的其中一个。” “你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因为你懂其他天下的悲苦,便要屈从大义放弃自己的仇恨。” “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鹤华道。 张良静静立在原地。 他从不敢奢求有人懂自己,更不敢妄想大秦的公主能明白自己对大秦的仇恨,在韩国被灭他的家人尸骨无存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便已经被改写,他注定为反秦而奔走,一生以推翻秦朝为目标,为韩王,也为自己惨死灭国之战的家人们。 可嬴政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他统治下的九州天下欣欣向荣,一扫百年战乱的颓废与满目疮痍,六国黔首短暂悲伤自己国家被灭之后,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秦人的新身份。 没有战乱,没有死亡,有的是亩产千斤的粮食,让他们在交完赋税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填饱肚子,朝有食暮有所不再是传说中的空想。 丝绸之路被打开,黔首们不仅能填饱肚子,更能从万国来朝的盛世中分一杯羹,给自己添些衣服,肉与鱼也能时常尝一尝。 最绝的是依法治国,唯才是举,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有了晋升渠道,他们虽然现在是黔首,可只要他们学了知识,只要他们能通过考核,他们也能当秦吏,甚至能有朝一日青云而上,成为三公九卿中的一员。 这是无数人以前在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不敢想的美梦照进现实,他们何其有幸能成为秦人,能生活在千古一帝统治下的疆域? 他们那么那么努力生活,那么那么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不该打破他们的美梦,让盛世终结,王朝崩塌,让这群努力生活着的黔首们再度陷入百年战乱。 他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天下黔首。 他得大度点,忘掉国仇家恨,加入大秦,重新生活。 可是,他重新生活了,他惨死灭国之战的家人们呢?他那虽平庸但却对张家推崇备至的韩王呢? ——他体谅天下黔首们的不易,谁又曾体谅过他的国仇家恨?! “子房,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执念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是因为它不惧流言,不畏艰险。”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低喃,“若是旁人三两句话便能打消的执念,那不叫执念,叫心有不甘。”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不甘?! 是了,他的确不甘。 他不甘他的韩国就这么消失在历史长河,不甘世代为相的张家就此泯于众人,他还不甘韩的黔首如今成了秦人,推崇供奉着灭了韩国的暴君。 凭什么呢? 凭什么韩国被灭?他的家族随之覆灭?黔首们能心安理得抛弃旧国,投入秦的怀抱? 凭韩国弱小,韩王昏庸。 凭他的父亲与祖父虽有才干,但却远远不如秦相与秦将。 凭黔首们为韩人时朝不保夕,做秦人时却能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扶摇而上,改变自己乃至家族的百年命运。 他无比清楚知道这些原因,但他依旧心有不甘,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故国与家人啊,就这么崩塌于秦兵的铁骑之下,百年之后无人再记得他们,史书工笔只会说秦王气吞山河,横扫六国,他家人的血泪与故国,不过是青史之下的小小蝼蚁,螳臂挡车,不值一提。 他怎能甘心呢?! 张良轻轻笑了起来。 “鹤华公主,您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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