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岳父已老迈,望了一眼家中供奉的生祠画像,连连点头。 夫郎推一推妻主。当家人便回道:“我等不知乱贼为谁,但绝非薛大人!菩萨爱民如女,德高望重,行事皆有道理,怎么会做坏事?” 统领连问几家,都是这个说辞,她犹豫道:“薛侯乃是救主之军?连这条街的百姓都不知道她造反,凯旋侯怎么会是反臣呢?莫非家主消息有误……” “统领,主母安危要紧啊!”部曲催促道。 统领心乱如麻,便道:“我们大喊勤王救驾,然后冲过去帮势大的那一方,还是早与主母相见为要。” 战局愈发混乱,知道情报的、不知道情报的,还有故意传信有歧义、或是见风转舵的。十六卫诸多人马连同军府亲军赶来,居然僵持不能下。至最为混乱之时,已携“明圣观”人马入京的周少兰、关海潮等人共集结至此,见这样的情状,连她们都有点懵了。 “大姐,”关海潮瞪大眼珠,“少主难道还联结了她人?不是说让亲军勉力撑持到我等前来么,这、这打得不是不相上下么,这都哪儿的人啊?” 周少兰面色一凝,从袖中抽出最后一个荷包,解开荷包一观,旋即道:“传令明圣观所有人马,上前喊‘昏君逼杀忠臣,我等誓死救出大天女’、‘天下为大天女所庇佑,昏君无道,有德者昌’、如果有人以救驾之名拦阻,就喊‘我等只为救薛将军而来’。” 关海潮立即吩咐下去,传令官四散而去。她扭头见到救驾的京卫冲上前来,现学现卖,立即喊道:“我等为救少主薛将军而来,速速让开!” 这股京卫是跟薛玉霄出征、共同守过徐州的,闻言下意识退开,道:“救将军要紧——”待关海潮领兵冲入,随后当即醒转,连忙道:“拦住她!将军已经反了啊!” 大江东去去不还(3)
第83章 百官早已将家眷送至内院,由各家带在身边的部曲侍从保护。 此事一发生,众人尽皆慌乱,六神无主,有央告上天求神佛菩萨保佑的,有愤怒难当、不顾身份高声辱骂反贼的,还有担忧垂泪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众侍君正哭着,一个孙氏的侍奴躲进内帷,袁氏主君拉住他询问:“外面众位大人怎么样了?” 侍奴语句混乱答:“大人们与、与薛侯对峙。” “谁?”袁氏主君一愣,“可是凯旋侯?” 侍奴慌忙点头。 也有其他人关注此处,闻言想起凯旋侯之名,险些一下子昏厥过去。旁边诸人也一时无言——那可是凯旋侯薛玉霄啊!她年纪轻轻,二十岁功可封王,陪都中赞誉无数,若是此事由她控制,那么…… 忽然有人道:“她的侧君是不是随我们一同入内了?裴郎君何在,快去劝劝你妻主啊!” 众人如梦方醒,皆寻裴饮雪在何处。然而他本来应坐的席位却全然不见人影。 “裴郎君呢?他去哪儿了?” “哥哥快别找他了,久闻如意园部曲精锐,若裴郎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我等岂不危矣。” “废物蠢材,妻家挡在外面,才让众人没受刀兵加身,你竟然不想着怎么救妻主,贪生怕死之徒,让开,我去寻!”段都尉的正君道。 段妍之夫与她恩爱多年,又同是出身寒门,本来在这些名门郎君身边就不受待见。然而他本人也瞧不起这些娇弱之态,故而与众人脱离,问裴饮雪往何处去了。 周遭小侍皆说不清楚,他便一路搜寻而去。 满园结彩之色,红纱灯笼罩烛火。裴饮雪早已离开诸位侍君所在的内院,他身边跟着还剑、以及两个如意园中的薛氏家兵,一路走到婚房之外,见内中人影憧憧,靠近之时,孙氏新娘的叱骂入耳。 “我本为皇帝的面子才迎娶你,谁不知道你素来不干不净,轻佻浪荡,能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出了事,要是你姐姐倒了,我正好把你献给新皇斩之!这样还算我的一份功劳。” 大局未定,竟敢对谢不疑说这种话。 裴饮雪上前数步,轻叩门扉,孙氏新娘高声道:“有事禀报就说!” 裴饮雪道:“在下如意园裴氏,奉薛侯之命有要事与娘子商议。” 孙氏女早已派人打听到外面是薛玉霄的人马,闻言浑身一震,她亲自走过去开门,目光扫视了一眼裴饮雪以及他身后家兵,咽了口唾沫,让开道:“郎君快请进,说不得再过数日,敝人就要唤郎君为贵君千岁了。不知侯主有何事相商?” 她亲自关好门,以防两人商议的是改变时局的大事。 外面的战况由于“明圣观”的加入,而逐渐扭转情势,京卫左右支绌,难以抵挡,在外哨探的孙氏侍从连连回报。此人自然也见风转舵。 裴饮雪淡淡道:“欲从娘子这里取一物。” 对方大为振奋,道:“郎君请说,若我有,必予之。” 裴饮雪道:“项上之头而已。” 话音一落,不待孙氏女反应。他身后的家兵立即上前,“噌”地一声拔出佩剑,在其惊恐放大的瞳孔前方迎面横扫,登时血迹喷洒,溅上裴饮雪一身素淡长袍。 孙氏女轰然倒地。 还剑低头递送手帕。 裴饮雪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依旧漠然疏离,冷若冰霜,见其倒地而死也未色变,而是上前去揭开了谢不疑头上的盖头,见到他竟然墨发散乱,被堵住嘴、扼制住手腕,受绳结捆绑,想必那个按着他拜堂的宫侍,就是奉命监督执行这一切的。 裴饮雪亲手取下桎梏,越过身给他解开绳索。谢不疑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潮冷的血迹,忽然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裴饮雪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他道:“刺王杀驾。” 谢不疑道:“岂不受天下之谤?” 裴饮雪解下捆着他的绳索,按住谢不疑的肩膀,与他对视,道:“你不恨她、不恨我,却怕她受天下恶名。你与谢不悔……” 谢不疑道:“你看我如今的样子,可有半分皇子之实?” 他的手腕上尽是勒痕,吉服之内留有被宫规教训、鞭笞之伤。这是自婚约定下那一日开始的规训和管教,因为谢不疑太过刚烈不驯,内廷无从管教,无计可施,在谢馥的默许下用了许多针对宫人的管教方式,丝毫不以谢四皇子身份为意。 也正因如此,凤君宁愿留于宫内,也不肯承认这门婚姻,不曾前来受拜。 吉服内伤痕交错,有的还徐徐渗出新血,沾染吉服。裴饮雪低头看了看,轻叹道:“我料想以你的性子,断然不肯屈从。一旦对方辱没于你,恐怕必以生死相争,所以连忙前来。妻主感念你昔日传递消息、不怕得罪谢馥也让她在珊瑚宫觐见之事,嘱托我务必救你。……谢四,事已至此,无论是恨谁,再恨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准备了一套便装给你更换,让人保护你。等尘埃落定,若一切顺利,我会派人送你悄悄离开,再不受此囚困。” 谢不疑却问:“裴哥哥,可有剑否?” 裴饮雪怔然相望。 谢不疑墨发散乱,唇色苍白,唯有眉宇一点朱砂殷红艳透。他用力握了握裴饮雪的手,道:“好哥哥……我此前说那些话气你,都是因为我太过艳羡你,身份、际遇、命运,一概如此。我从没有觉得她的文章不好、她的诗不好,相反,我觉得她太好,我如果不假意贬低鄙夷,实在不知道满腔喜爱之意如何掩藏。” 他陡然起身,从家兵手里取出鞘中的剑,那剑沾过孙氏的血。 “谢不疑……”裴饮雪下意识叫他。 谢不疑却没有回头。他穿着吉服、握着一把沾血长剑,向他摆摆手示意裴饮雪不要担心,便孤身向庭院而行。 …… 明圣观人马加入,京卫已经无法将人拦阻在外,消息传递得非常混乱。由于军府里有薛玉霄的诸多好友,此刻皆不能痛下杀手,所以许多部众得到的消息都是勤王救驾、接应家主,提及“诛杀反贼”的反而不多。 终于,一行京卫突破进来,拜在谢馥身后,开口道:“我等救驾来迟!” 谢馥面露笑意,指了指对面的薛玉霄,倨傲道:“众将不能动手,百官不能与之相争,那就让朕的军士诛杀逆贼,还不去杀了她!” 京卫统领干脆应声,一抬头,见到面前居然真是凯旋侯,眸光一滞,呆了呆:“侯主、侯主……” “你所侍奉之主,险些误了你,难道统领不知?”薛玉霄面无表情道,“你与本侯同在徐州守城,整理粮草,统领忘了那些欲将我等杀之在外的算计?谢馥背弃大齐,昏庸无道,你不曾见?” 京卫统领浑身僵硬,她举棋不定,听到身后谢馥的呵斥,才拔出兵刃。但让她将兵刃向着薛玉霄刺过去——这实在艰难,人之本心难以违背,忠义不能两全。 薛玉霄道:“还不退下?” 统领身后便是皇帝的注视,她左右为难,掌心颤抖,几乎冒出自戮的念头,以全忠义之心,然而很快又一伙人冲了进来,庭院里被兵卒部众填满,为首的乃是周少兰,众人的皮甲底下是明圣观练武服,她身旁关海潮大喊道:“至圣大天女,护法救驾来迟!皇天庇佑,天女福泽万民,有道当伐无道!” 真是为难她记词儿了。 此言声音极高亢广阔,远播四野。庭院内的众百官面面相觑,军府将领一时呆滞,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名号。 倒有一些人对发展很快的明圣观有所了解,始知这是薛玉霄的部下。她身后的李清愁眉头微皱,忍不住脱口自语道:“……至圣大天女……?” 李芙蓉连握着剑鞘的手都松开了,瞥她一眼:“你猜猜是不是叫你好姐妹。” 话音未落,关海潮扑通一声跪在薛玉霄面前。 李清愁:“……” 李芙蓉哼笑一声:“快去结识吧。她本来就是个骗子,连我都习惯了,你还不懂?” 李清愁向旁边撤开一步,不理她。 两方将庭院填满,各自抽出兵刃,眼见战事一触即发。如果在这里打起来,恐怕就顾不上什么“士族”、“高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就在此刻,紫微卫统领谢若愚带着一个小匣子回来。谢馥唇边笑意扩大,接过木匣,对薛玉霄道:“千万世恶名讥谤你不在乎,那你亲长兄的头颅,薛侯可在乎?连亲眷之命都不放在心中,即便让你事成,也不过是残暴之主,众卿焉敢与之同谋啊!” 薛玉霄看了一眼谢若愚,面色平静,道:“让结发正夫饮用避孕汤药,经年日久,使之不能生育,连发夫的身躯都能残害,如此断情绝义,无故加害,居然有颜面用我长兄之名来威胁我。” 谢馥道:“胡言乱语!这又是污蔑朕!” 说罢,她将木匣打开,欲取薛明怀的头发出示,要挟命令她退下。然而木匣内却全然没有青丝一缕,只有无数避孕汤药的药方、记录、以及脉案。里面还有医署多人的陈词,还有谢馥传递命令、让看守将皇仓粮草以草木柳絮填塞运输的手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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