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思绪一滞:“……盘……什么?” 笔尖墨汁险些弄脏文书。 她挪开手,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文字。却一时间连这些文字组成了什么都没有悟透。 裴饮雪滑下去,倒进她怀里。他就这么伏在桌案与她的一截空隙当中,枕在妻主的腿上。这张清冷俊美的脸衬着她裙摆上灿金色的双龙,青丝滑落在她的下裙上。 薛玉霄的手悬在半空很久,见他趴在自己的怀里睡,还一下子就睡着了,莫名感觉自己就像是路过被小猫咪赖上——扑到她怀里抓住衣服不走了。 ……但这感觉……倒让人挺开心雀跃的。 薛玉霄摸了摸心口,按捺一下自己的高兴雀跃之情,唇边带笑地继续批阅下去。 时间飞梭,眨眼间天已日暮。在宫门落锁之前,忽而一位御前常侍从外进来,先是向太极宫侍奴问询:“陛下可在?”,侍奴答:“回大人,与凤君在内。” 御前常侍是有官衔的女子,闻言不敢入内,当即撩袍跪在帘外,禀道:“陛下。西曹掾王婕王大人、凤阁户部度支使崔大人请见陛下。” 户部度支使崔繁,正是博陵崔氏主母,亦是崔氏的嫡长一脉,现任家主。她也是兰台侍御史崔征月的长姐,崔明珠和崔锦章的生母。自王丞相辞世后,由王婕、崔繁等人共挑大梁,让户部度支之务平稳如常。 薛玉霄没有抬头,开口问:“是要紧事吗?” 常侍答:“两位大人来报各地农税清点后的账目,以及屯粮太原之事。” 薛玉霄这才放下笔:“大事,请两位进来。” 常侍犹豫未动:“后宫伴驾,臣子唯恐冒犯,不如……” 裴郎难得安枕,薛玉霄不想把他叫醒,只道:“无妨。进来时让她们轻一些,不必请安,坐过来小声说话。” 常侍愣了一瞬,领命而去。 片刻后,王婕与崔繁入内。两人显然得到了常侍的叮嘱,虽然满头雾水,却还依言谨慎轻声行走。进入帘内拱手躬身。 薛玉霄事先免礼,两人便没有开口,抬首时忽然见到薛玉霄膝上枕着一个长发微乱的男子。此郎君极年轻清瘦,如寒梅栖于枝头,紧紧地依靠、环抱着她,脸颊埋在陛下那一侧,因此不曾得见。 两位老臣心中大惊,虽然年过四十,也就比薛司空年轻几岁,依旧马上抽回视线,唯恐不恭。她们脑子里滴溜溜地一阵乱转,都到要冒烟了也没想出是谁——凤君千岁?当今凤君以贤德著称啊! 贤君怎会有如此纵性之举?陛下居然也宠溺至此。 两人不敢确信,吓得险些忘了正事,还是薛玉霄招手,抵唇示意安静些,坐到近处。 这行为有些逾越了规矩,但薛玉霄求贤若渴,对待臣工向来待之以诚,也从不轻易动怒,王婕便没有过多迟疑,坐近过来,目不斜视道:“陛下。” 崔繁见她如此,也随之靠近。 “丞相去后,西曹掾见老了啊。”薛玉霄轻叹道。 王婕闻言微怔,拱手一礼,垂眼忍去伤悲之意,感念道:“陛下挂怀姐姐,惦记着珩儿,臣心中大安。家姐临终前便怕我不能劝住各位族老,受困于宗族,无法将家中孩子照顾妥当……幸有陛下在。” 何止有薛玉霄在,王郎虽已拜入道观出家,近有薛司空看顾、上有当今皇帝为义姐,虽是郎君,却顺畅地接过了母亲家业。 王郎体弱不能久劳,竟能坚强起来,知人善用。薛司空送去几个谋士掾属帮他,也颇有成效。 薛玉霄轻轻颔首,问她:“两位面呈朝政,不知是喜是忧?” 话音刚落,崔繁脸上便露出笑意。王婕也扫去惆怅,面有喜色,答:“陛下大喜。前有检籍土断,今有均田利民,加以水利灌溉、选育良种、以及促改农具等……” 她说着喜事,声音就忍不住高了些。薛玉霄立即抬手止住,皱眉对她摇头。 王婕压低声量,顿了顿,看向她怀中。 在皇帝的怀中膝上,身形清瘦却又姿仪风流的郎君含糊低语,靠着她又近了一些。 薛玉霄垂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裴郎逐渐安静下来,呢喃说:“……秋雨声烦……” 她忍不住一笑,抚摸着他的发尾,低语:“可未曾下雨。” 裴饮雪朦胧应答:“风过叶响……” 薛玉霄笑意更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听到近侧爱卿的轻咳声才抬首,顿觉唇边的弧度收都收不住,便默默按了按笑僵的唇角,立刻正经地道:“请大人继续说。” 王婕道:“……各郡产量不一,匀下来两万三千石有余,这还不算暂未清算收成的陇西之地。” 薛玉霄心中大定,问:“太原如何?” 崔繁拱手,出言道:“午时加盖凤阁、司徒印,已发太原,调兵屯粮。” 薛玉霄点头,说:“这消息倒不必瞒着,将太原百姓接引到南部,避开要冲之地。” 崔繁道:“是。” “三司之印,如今大司马乃是空闲悬位,王司徒已故,我母薛司空也有致仕之意,我有心让王大人权凤阁事,领尚书令之职。不知大人肯否?”薛玉霄转头轻问。 王婕面露茫然,好半晌才道:“臣实平庸,不敢……” 薛玉霄摇首,说:“大人在丞相身边处理事务多年,早有辅政之功。母亲一心致仕云游,我不能阻拦,三司空闲,竟无所托。念在我与王郎有义姐弟之缘,大人万勿推辞。” 王婕迟疑良久,这才躬身从命。 薛玉霄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极为精明的丞相,她只需要一个威望、出身,都足够平稳过渡的老臣辅政。她实际上的宰辅人选乃是张叶君,但张叶君出身寒门,性格刚直,还需历练。 而且要是属意她为相,将犯士族众怒,所以还需缓和着一步步来。 “多谢王大人。”薛玉霄极诚恳道,“待司空隐退闲游,民政百官,便托付于你。” 王婕立即道:“陛下折煞老臣了。为社稷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玉霄点了点头,又跟两人聊了一会儿。天际渐暗,居然真的有夜雨响起。 随着雨声淅沥,薛玉霄命宫侍给王婕、崔繁备好车驾。两人即将告辞时,一个侍奴从帘外道:“陛下,凤君的药熬好了。” 是安胎药。之前裴饮雪害喜吐了,这会儿还要再吃。 侍奴说完,旁边就有宫侍拉他下去,责怪他没有见到陛下会见臣子。薛玉霄却不在意,回道:“端进来。” 雨声渐响,裴饮雪也快要醒转。他头晕地从薛玉霄怀中起身,起身的瞬间两眼发黑,抱着她缓了一会儿,声音沙哑道:“你……奏折……” 薛玉霄按住他的背,说:“起来喝了药。我让厨房备了点吃的,等你醒来用一些。” ……居然真的是凤君。 王婕、崔繁两人呆滞当场,仓促地转过身,视线只望着下方太极宫的地面,向陛下告辞。 薛玉霄点了点头,宫侍便送两位大人出去。 裴饮雪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旁边有人,他瞬间清醒了,看着薛玉霄那张很淡定的脸,她的神情甚至颇有顺理成章之感。裴饮雪也被吓了一跳,看了看自己刚才躺卧的地方,又扭头看向宫侍送两位老大人离去的背影,哽了哽,说:“……妻主、妻主这样议事,岂不宠我太过。” 薛玉霄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来把药喝了。” 裴饮雪凑过去喝药,借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忽然道:“两位大人心中难免说我孟浪风流,觉得陛下轻佻。” 薛玉霄没回答,继续喂他。裴饮雪思绪万千地喝了第二口,渐渐愣住,舔了舔唇角,说:“好苦。” “这哪里苦。”薛玉霄道,“我帮你尝尝,嗯……还好。” 裴饮雪幽幽地看着她。 果然几秒,薛玉霄的面色也陡然变化,她原本以为是裴饮雪反射弧太长、刚醒来反应慢,结果这药就是前甘后苦,涩得人舌头发麻。 她忍了又忍,没有忍住,喝了口清茶才压下去,与裴饮雪四目相对。 裴饮雪问:“还好吗?” 薛玉霄欲言又止,鼓起勇气道:“尚可!” 裴饮雪笑了笑:“尚可在哪里啊?那妻主一定是尝的太少。” 他说着,微微偏头吻上她的唇,逃避旁边热气腾腾的汤药。 薛玉霄被一双微凉薄唇覆上,心头猛跳,下意识扶住他的腰身,顿时只觉甘甜,苦涩全无。 风萧萧兮易水寒(1)
第93章 薛玉霄任由裴饮雪卧于膝上,与臣工低声议事之举被引为趣谈,传遍京兆,更有好事者编撰故事、加以润色,时人谓之为“卧膝之情”,代指妻主对郎君的宠眷偏爱、到了今上珍爱凤君的地步。 八月末,薛玉霄亲自在宫中办了一场秋宴,宴请群臣。名义上是宴请群臣,实则是暗为崔锦章送行。 崔七在金秋见到京兆促织大会之王,那只蟋蟀名为“三段锦”,是一只麻头青项、而两翅金黄的大将军,鏖战时勇毅非常。他心满意足,又在宫中吃了一顿蟹膏红满的螃蟹宴,极为尽兴,心中已无挂碍。 说是已无挂碍……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崔锦章开开心心地吃饱了饭,净手擦拭时,母亲崔繁来到身侧。 崔繁平日并不过问孩子们的婚姻,这些事大多是主君操办,而她只需点头定夺。但崔七自小与众不同,她的正君明里暗里什么办法都用过,依旧束手无策、毫无进展。 昨夜崔锦章向家中倾诉,说不日便将离开京兆,往北方云游。主君便将此事告知崔繁,崔大人这才开口。 “七郎。”她叫住崔锦章起身欲向陛下敬酒的身影,“你真有不嫁之志?难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与仕女贵族的相看宴会也没少参与,这样的繁华之地,人杰辈出、才女如云,都没有人能使你悔改吗?” 悔改。 崔锦章为这个用词在心中暗自长叹。他垂首向母亲行礼,敛去往日任性,恭敬道:“若困于笼中,不如立死。” 语气恭肃,内容却十分强硬。 崔繁紧皱眉头,正欲训斥,旁侧崔明珠骤然上前,为七弟挡下,宽解道:“锦章年少,年少韶光短,就该任性些。既然他不愿意,母亲大人何必强求,难道我崔氏养不起家中公子?” 崔繁转而训斥她:“都是你教的!一个个愈发地不务正业起来!” 崔明珠不敢回嘴,解释道:“七弟也不是没有心仪之人,只恐母亲、父亲,都不敢给他议亲。” 崔繁道:“胡言乱语!我们家受陛下重用,累世望族,岂有不能匹配她人之理?何况锦章妙手回春,为天下少见的奇士,那些混账东西都是鱼目,才见不到锦章的能耐。” 虽然崔繁不喜欢崔锦章不嫁人的悖逆之语,但她本人其实还是很看重小儿子的,并为他的医术引以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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