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手将酒樽放回木制托盘上,转而凝视着在场众人。她没有被拓跋晗瞬间的爆发和攻击惊扰到一丝一毫,目光仍旧如此镇定。在她的逐一注视之下,很多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忽然间,与宇文霞交好的一个都统起身,抬手行礼,垂下眼眸,逐渐做出决定:“请陛下止戈休战,我部愿永不与齐为敌。” 有一人改变态度,其余众人俱都心中动摇。她们望着薛玉霄身后闭合的门,交战以来从没有在她身上讨到一点儿好处——如不联合,局势几乎已经到了崩盘的地步,而剩余的唯一一个皇女却还受制于人,命在旦夕。 在片刻的静寂和凝滞后,各部首领纷纷抬手抚胸、低头行礼。 薛玉霄环视众人,提议道:“既然如此,请各位留下信物和印章,共同联合,与我同写休战议和书……” 话音未落,席上的慕容芸豁然起身。她是其中少数几个没有行礼降服的将领,见状噌地拔剑,在众目睽睽中上前来,却是对宇文霞说:“都统半生戎马,为夏征战,就算皇女不可扶之上位,也可以自取之,为何臣服外邦之主!” 宇文霞对她道:“以战养战,终非出路。” 慕容芸怔怔地望着她,闻言只能感慨长叹,她提起剑锋,望向燕都的方向:“可恨我主先亡,狼主已死,众位战友追随而去,我也不能效忠齐主,以背义而换封侯。” 说罢,她在宴席正中抬剑引颈,血迹溅湿地面,倒如山倾。 薛玉霄沉默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一旁被李清愁制住的拓跋晗见状,一面愤怒痛苦,一面又见到亲近的臣属急忙向自己打眼色,她攥紧手指,忍辱负重,软下言语道:“大势竟如此……我不能违逆大势而行……众位将军都要休战,请国主饶恕我鲁莽之罪,四娘愿为陛下守边。” 薛玉霄垂眼看着她。 两人的视线隔着一具染血的尸体,静寂地相逢了。拓跋晗看到她幽深的眼眸之中,只剩下无尽的寒冷,仿佛能洞悉她真诚与否、能窥破她的内心挣扎。 薛玉霄伸出手,韦青燕很熟悉少主的习惯,将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薛玉霄擦了擦溅上手背的血迹,平静道:“杀了她。” “你——!”拓跋晗双眸睁大,“你不能这么做,薛玉霄!你——” 噗呲。 李清愁手起剑落,干脆至极。 手帕在半空中飘下,悠悠地拂落在慕容芸的尸首面目之上。 …… 北夏皇族已无一女在世。 沿途各部尽皆降服,有不愿投降者,薛玉霄也没有立即攻伐,而是采用怀柔政策,派遣使者劝说。她一路抵达乌兰,在乌兰建立州郡,并与众人商议设取驿站、前往极北之地取水之事。 这个要求虽然比较特别,但各个部落都积极响应,派遣人马护航陪同,寻找当地向导,带足补给,效率出乎意料地高——在太始二年三月初,薛玉霄便拿到了最后一味世间难求的药引,将崔锦章所写的海上方炼制了出来。 丹药装满了两个玉瓶,瓶中散出极为冰寒的冷香。 大军在锡林盟庆贺论功,众将大醉。趁着这股醉意,几个亲军将领大着胆子去找陛下,但陛下却并不在宫殿之中。 同样,韦青燕也不在。 一种不祥的预感产生在众人心中。其中一个部将立刻前往去找李将军。彼时,李清愁正在跟芙蓉娘斗酒,两人豪饮至酒醉,她到了此刻都没有脱下甲胄,单手按着膝盖,姿态慵懒地回首再次询问:“你说什么?” “将军,陛下不在宫中啊!” 李清愁挑了下眉,没有立即回复,一旁的李芙蓉却瞬间就酒醒,二话不说就要起身去探查寻找,却被李清愁摁住肩膀,压了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陛下她……” “乌骓马还在不在?”李清愁问。 来通报的将士慌乱摇头。 “……她有急事要做。”李清愁说,“不能等待大军班师,所以带着亲卫回陪都了。此去,想必是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她是皇帝,怎么能如此任性?”李芙蓉有点恼。 “你看你,生气有什么用,好像别人能管得住似得。”李清愁劝解了一句,说,“庆功之时,不告而别。去陛下的宫中找一找,看她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将士领命而去,不多时,将一篇长长的公文递送上来。李清愁接过翻阅,里面写着接下来军中的部署、盟约的细节,如何安置顺服的北方各个部落……言辞仔细,心细如发。她将一卷圣旨共同留下,任命李清愁为主帅统领三军。 李清愁将圣旨握在掌中,命人不必再去追了,只无奈回头,跟芙蓉道:“好了,现在开始,咱们两个该想想回京后怎么跟凤阁解释——让陛下赴鸿门宴也就算了,还让她跑了,这怎么办?” 李芙蓉面无表情道:“要斩也是先斩你,我可没那么亲近。” “我说你……” 在众人发现之时,薛玉霄已经走回了一段路程,她正如李清愁所想,披星戴月,没有一丝停歇。从锡林狂奔回燕都。 留守燕京的臣子大惊,恭敬迎接,为陛下洗漱更衣、补充强健的战马,连忙道:“可是北方胡人各部出了大事?臣所收到的尽是捷报啊,难道有什么变故发生?” 薛玉霄摇头,随意留下吃了点东西,也没让臣属准备什么精致菜肴,倒头睡了一觉,爬起来的时候才解释说:“北方已定,后续之事有李将军处理,我夫郎要生了,我着急回去。” 臣属下意识地应声,而后呆立当场,一脸茫然地看着陛下、还有陛下的亲卫动身出城。她下意识派人去跟随护卫,却完全跟不上乌骓马和她随身精锐轻骑的速度,走到范阳就败下阵来,别说护卫了,连追赶都追不上。 过了燕京之后,薛玉霄没有走朔州、忻州之路,而是抄近道走了范阳、太原,随后入河东、进雍州。 她的速度比走漏的风声还快,往往当地郡守还没接到消息,就见到陛下亲临。人人都知道她征伐夏国,百战百胜,如今在此刻见到当今皇帝,自然瞠目结舌、仓皇失措,皆以为是天女有意下降巡视,于是恭谨态度,端正其行。 不过,崔锦章因为先行一步,比她早一步回到京兆。 崔七手中执有医署令牌,加上薛玉霄此前就对他另眼相待,被裴饮雪引为宫中常客。所以他一路入宫,畅通无阻,在殿中梳洗更衣过后,先为裴饮雪把脉、开了一帖药。 春日和煦,光华从窗中缝隙当中映照而来。崔七开完药后,缓缓松了口气,低声道:“何故劳损心力到这个地步,一定是你太过思念某人,所以才夜夜减清辉。” 裴饮雪穿了一身素衣,抱着被子朝墙壁方向散发而睡。他没有起身,困倦地埋在锦被中,回:“我已是克制万分。” 他身边的医郎在外廊上煮药。崔七望过去一眼,见火候正好,这才撩起衣角坐在他床榻边缘上,背对着裴哥哥,张口数落道:“人的心思情绪,对于病症来说亦有关联。你的身体跟常人不同,寒气如果不能得到丹药的蕴养,就会外显出来,折损你的寿数,何况你身体虽冷,心血却是热的,你时常动用心思牵挂着她,是没有好处的。” 裴饮雪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崔七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道:“我看你嘴上知道,心里很难想清楚啊。”他亲自走出去,接过煮药人手中的竹扇掌握汤药火候,一抬首,忽然看见一个身着内侍中淡蓝公服、面目清俊秀润的年轻公子行过窗下,正欲进入椒房殿。 两人彼此相对,都是愣了愣。王珩道:“崔……锦章?” “……王郎?”崔七呆滞道。 王珩停顿一刹,似乎怕他误会:“我暂居内侍中之职,为凤君代写文书。” 崔锦章喃喃道:“我听说你出家了。” 王珩:“……” 崔七起身扑过来,拉着他的手,眼神明亮道:“我也是道士,我有道牒在身,师承葛仙翁。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听说你拜入自在观,为先丞相守丧而束冠不嫁,自在观的观主是我师伯,你要叫我师兄才行!” 王珩默了默,问:“你今年有十八么?” 崔锦章面色一滞,辩解道:“论道不分长幼,先则为兄,后则为弟,这不是很正常?” 王珩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掌心取出来,旁敲侧击:“听闻神医出京远游去了,一路救死扶伤,连陪都都知悉你的美名,如今骤然回来,可是为凤君之病?” 崔锦章一片纯粹,不疑有他:“是啊。” 果然如此。王珩心下了然,向崔锦章行了个礼,他走入殿中,没有惊动榻上的裴饮雪,而是先伸手拿起桌案上写到一半的文书。 “你又将市坊图增补了。”他骤然出声。 裴饮雪听到他的声音,从浅眠中苏醒。他道:“……嗯,你看如何?” 王珩拿起增补过的市坊图。一旁是昨日他修订新写过的劝商三策、惠农六政。这两位身为郎君,才华却不在满朝勋贵之下,因为工部尽是薛司空的门生,其中也有薛氏族人,更为亲近,所以常有诰命入宫请教,将市坊的建设雏形交予凤君参看批示。裴饮雪本来只是指点几句,后来因为工部主事因北方战事暂时被调用,此事就停下来、图纸搁在了裴饮雪手中。 “比之前的更为合理了。”王珩端详片刻,坐下来誊抄惠农六政,不时与裴饮雪商议。 期间有宫务呈递,都放到了桌案之上。王珩身为贵族郎君,对内帷要务十分精通,一并都给办了。 至午时,崔七在旁边吃糕点,一边盯着裴哥哥喝药。裴饮雪行动不便,喝了药之后,忽然问:“陛下的伤要不要紧?” 这个问题极为狡猾。 薛玉霄将自己受伤的事隐瞒下来,就连凤阁都没有几人知晓,裴饮雪自然不知。崔锦章与他初见时满心提防戒备,能够隐藏薛玉霄的消息,但这个戒备的时期一旦过去,他的第一反应就会顺着裴饮雪的问话回答“要紧”或是“不要紧”。 而不是“她没有受伤”。 崔七果然中计,张口欲说。案前安静批复宫务的王珩忽然开口打断:“崔神医,在下常年体弱,能否为我探看一下原因?” 崔锦章“哦”了一声,挪过去,坐到王珩对面。直到坐下那一刻,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渗出一层汗。 王珩抬起视线,与他身后的裴饮雪对视一眼。裴郎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低头接过茶水漱口。 日暮时分,两人先后离开椒房殿。殿外下起了一阵绵密的小雨。 雨声打碎桃花枝。春日的花香缭绕宫殿前后,漫起一阵悠长的香气,在这一片涌动的暗香当中,他被一种愈演愈烈的疼痛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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