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侍奴应了一声,掉头走了,没过多久,林叔在屏风外候命。 “把家中药房的对牌拿给裴郎君,将张医士请来给他调理身体。” 林叔愣了几秒,使唤一个清俊少年将对牌送了进去。直到刻着薛家家徽、背面有“福延百世、荣昌万年”八个字的对牌钥匙放在书案上,裴饮雪才迟迟地回过神来。 “薛三娘子……” “本来园子里没有主君,你是侧室,该交给你管。”薛玉霄道,“但你不是诚心嫁我,我们循规蹈矩,只做君子与淑女,让你为我管家其实是为难你,但至少伤该治治,你也不要推辞。”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是,我拜裴郎为书道老师的谢礼吧。” 说到这里,薛玉霄合拢今日所学的笔记,脑海中正混想着什么《论语》、什么《庄子》,一旁的裴饮雪忽然道:“你跟传言中全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 薛玉霄随口道:“就当是有圣人入梦,使我幡然醒悟,我一朝睡醒,发现自己应该救救这个水深火热的大齐。” “这是在与我讲笑话吗?”裴饮雪问,“还是消遣我。” 薛玉霄笑了笑:“趁现在安宁,听我消遣两句,这不是很好么。” 两人四目相对。 残阳晚照,将小案覆盖上一层余晖,连同她的眉眼都披上一层薄薄的光,眼瞳盈盈,如一片碎金流水。 裴饮雪缓缓抽离视线。 …… 夜风习习时,园里却点着灯火。 那是薛玉霄在清点家兵。 像这种望族,光是她手底下的荫户和家兵就为数不少。她重新为这些人登记造册,掌握在手里,还提高待遇、安排了训练。 烛光之中,还珠坐在矮凳上,为裴饮雪涂抹药房送来的药膏,乐呵呵地道:“郎主,您说三娘子是干什么呢?这大晚上不睡觉。” 一旁给衣服熏香的还剑搭话道:“管她做什么,咱们跟公子能安安分分地喘口气儿,比什么都强。” 裴饮雪道:“世事多变,她是做足打算,以备不防。” 还珠懵懂地点头,也没听明白,劫后余生般地说:“咱们少主母还挺好的,跟别人嘴里说得不一样。外头都说她是个阎罗娘子,我看她人很和善嘛!”
第5章 薛园仅是薛玉霄个人的居所,她虽未迎娶正君,但身份贵重,所以这园子完全是给她盖的。光是园子里的家兵,连夜统计下来,就有足足八百一十四人。 薛玉霄将她们编成几队,定下了操练、轮值,守护薛园以及巡视土地的规矩。这些规矩从前也有,但因为此前的“薛玉霄”不太经营,所以都荒废了。 重新定了规矩之后,她又选拔出来两个可靠的兵将娘子做近卫,正好选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叫韦青燕,另一个叫韦青云。 青燕青云两人十分高挑矫健,都是常年在太阳底下晒匀了的小麦色皮肤,五官端正,穿着窄袖的练武服,硬革护腿,腰间佩剑,英姿飒爽。这样的肤色和打扮其实不合齐朝的口味,觉得“粗俗丑陋”,但薛玉霄看着很顺心——这不就是黑皮帅姐姐么?可真是太酷啦! 接下来的十几日,她都埋头待在薛园里一边练兵、一边练字,听裴饮雪给她讲述这个世界的名家著作,丰富更新自己的脑海容量。 “……当今大司徒就是靠她所写的《金玉名篇》,被众人推举为五年来的笔墨风流之冠。在盛名之下,王大司徒三年两升迁,如今做到了凤阁之首,加司徒衔。”裴饮雪翻阅书卷,语气淡淡,“《金玉名篇》里的内容,也在近年辨析的选题之内。” “啊……”薛玉霄抬手捏了捏眉心,吐了一口气,“可那是一本小说啊!” 裴饮雪怔了一怔,疑惑地看着她:“什么叫小说?” “……就是……”薛玉霄道,“讲故事的书。” “正是。”裴饮雪理所应当道,“将蕴含的道理隐藏在故事当中,让人手不释卷,又能开卷有益,当然是大家名篇。” 中国古代对于“雅”文学的追求,远远要大过这些“俗”文学。杂剧、戏曲、小说……这类的文体地位都比较低。没想到在这个女尊世界的齐朝,居然将这些也列入了才名的考核和针砭当中,没有丝毫轻视。 一边谈玄论道、纸上谈兵,一边又俯身将俚俗文学捧上大雅之堂,这还真是个矛盾的时代。 薛玉霄在心里吐槽了几句,这代表她要看的书又多了一箩筐,好在裴郎博览群书,知无不言,还没有他回答不上来的。 “那笔墨风流之冠……” “是兰台评选的。”裴饮雪道,“……就是御史台。兰台学士除修史之外,还修建了兰台书院,那里就是评选诸多名篇的地方,若能教育开蒙、治家立身,就会传于各个诗书之家。” 能传于诗书之家已经很好,在这个时代识字可不容易,很难传于天下。 “我知道那是御史台。”薛玉霄望了他一眼,本想说自己还不至于这么一窍不通,但话到嘴边,一股当文盲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只是叹了口气,说,“你看我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裴饮雪侧过身来看。 他一靠近,那股冷意蔓延着散落过来,在初热的五月让人身心通畅。薛玉霄抬眸看去,见到他细长睫羽下方、一双清寒凝澈的眼。 “进境神速。”裴饮雪轻声道,“……想不到三娘子这样有天赋。” “是吗?”薛玉霄挤过去跟着看了看,觉得自己的字落在纸面上,这么半个月下来,也就是勉强能横平竖直,哪有他说得这么厉害,她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奉承我呢?” 裴饮雪撤回目光,转头:“我从不奉……” 他话音一顿。 薛玉霄乌发如墨,一道额坠从发丝间垂落,银光阵阵。她挨得极近,衣衫上那股女人用的熏香猛地扑面笼来,馥郁浓甜。 “嗯?”她也转头跟他对视。 裴饮雪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忽然起身,拢起衣袖,非常规矩地坐回她对面,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十倍有余。他正襟危坐,语气平平地道:“仔细一看,也没有进步得很快。” “是呀。”薛玉霄觉得这样才对,“大概要再练几个月,才能追得上大众水准。” 这个大众水准,指得是读书识字的世家女水准。 这还进步不快?裴饮雪轻轻挑眉,过谦则近伪,她这幅真诚面孔怎么看都有点儿虚伪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三日后就要赴宴清谈,你虽然恶补读书,但是……还远远不够。” 薛玉霄将李芙蓉要宴请她的事告诉了裴饮雪。 “我脑子里不止有你教的那些。”薛玉霄低头继续练字,边蘸墨边道,“还有我之前学到的……特别多特别多的内容,你不用很操心。” 他并不相信,低声道:“你可以带我去。” 薛玉霄脑海中骤然出现了他毁容后给女主出谋划策的模样,但他帮助女主,是因为他跟女主两情相悦,他现在帮自己,是因为裴郎君寄人篱下、不得不从。 “你想试试我会不会让你出府?”薛玉霄直接点破。 她太过直接,让裴饮雪都有些应对不及。他收敛神色,又变得淡漠清冷,道:“这对你也有好处。” “别想了你。”薛玉霄用笔杆敲敲他的手背,“你现在住我家,就得听我的,什么时候那个谁……那个,跟你订过婚的李家旁支来要人,我才考虑把你还回去。” 真是无稽之谈。他跟那个李家女郎素未谋面,就算是有婚约在先,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得罪薛氏。 她的笔杆敲在裴饮雪冷白的手背上,敲红了一块儿。他拢住手指,很有脾气地收回袖子下面了。 裴饮雪拿起下一卷书,给她写注释,看起来冷冰冰的:“练你的字,不要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 薛玉霄扫了一眼没关上的窗,窗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就有两只鸟雀立在枝头上,好奇地歪着头往里面看。 …… 三日后,石溪小园。 薛玉霄下了马车,走进回廊,还没进入堂中,听见里面响起的谈笑声。 “李娘子放心,她要是不来,我们正好大做文章,好好羞辱她一番。”有人说,“谁不知道薛家那位……虽然是薛司空的命根子,可就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品行,就算中正官蒙着眼睛掐着鼻子,她的才学品行都给不到三品……” 世家女郎成年后,如果想入仕,都有朝廷的中正官进行考较。但跟东晋时期对门楣的尤其看重不同,齐朝尽管重视门第,但像薛玉霄、崔明珠这样不学无术的晚辈后生,最多也就是得到一个清贵闲职。 “司空大人如今为了土木桥梁之事远行在外,她在京兆都要翻了天了。”另一人道,“连李娘子族妹定下的人都敢抢,可见这个人没有品行,无法无天!” 她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就是当朝大司空,目前在豫州主理铺路修桥的民生大事,眼下并不在陪都。 “这人无法无天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李芙蓉冷冷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都改做她家姓氏了。” 薛玉霄心底一乐。你还别说,后期的薛司空,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亲娘,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还真就差点造反成功了。要是没有女主,这朝廷姓什么还真不一定呢。 她正觉得好笑,旁边的韦青燕已经听不下去了,一米七八的武将娘子侧过身,手掌按在剑柄上,“蹭”地抽出了三寸,寒着声说:“少主人,我去割了这些人的舌头。” 说罢就要跨步上前。 薛玉霄赶紧拽住她:“你怎么是个炮竹脾气,站后头去,跟我学学,人得大度。” 韦青燕被亲妹妹拉到薛玉霄身后,说要跟少主人学“大度”,一时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里面的谈笑声阵阵,薛玉霄迎着笑声从正门进入,一进门,里面的笑声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样,尴尬至极地卡住了,堂中忽然变得死寂。 没人想到她真会来。 也没人真的想得罪薛氏。 薛玉霄环顾一周,崔明珠果然还没到,要不然这些人的舌头还真保不住。她望了一眼上首,似笑非笑地问候:“芙蓉娘,久违了。多日不见,你还是这样喜欢背后说人闲话。” 在场的人看到她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腿肚子都开始转筋——这阎王草菅人命,一怒之下说不准会马上开始拔剑杀人。 就在众人冷汗津津时,李芙蓉反唇相讥:“婵娟娘的闲话天下人都说,立身不正,还怕多我一个说?” 薛玉霄摇头道:“这世上蠢笨的人多,聪明的人少,你跟着那些蠢人说蠢话,可见你也是个蠢货而已。” 李芙蓉一愣,火气登时涌上来,额头的青筋都凸起狂跳,她想不到薛玉霄会有这么辛辣敏捷的口齿,几乎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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