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词,天下皆以浓香为尊贵的代表,所以皇帝名馥,而他为郁,多年过去,皇帝依旧名姓未改,而他却已不能提及本名,承担着天下的揣测怀疑,成为了“谢不疑”。 薛玉霄思考片刻,她确实也意识到很难有比这个故事还引人眼球的了。她在腹中搜索一番,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年代不可考证,当时有一个巨盗,名为干达多,他生性邪恶非常,作恶多端,杀人放火,犯下了许多罪孽……所以死后坠落井中,那口井连接着地狱,因为身上所负的罪业甚重,而受到业火焚烧煎熬之苦。” 这很符合众人对佛教传说的印象,纷纷点头。 “他坠落其中,不得出井,受尽煎熬。有一日,佛陀路过,听到井中传来哀嚎惨叫,便前往一观。” 薛玉霄语气平静无波,谢不疑平复心情后,又忍不住转头过来看着她。 “佛陀张开双眼,在他的诸多罪孽当中找到一桩善事。原来干达多曾经走路时见到一只蜘蛛,马上就要踩死时,心中转念一动,想着,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何必伤了它的命,就抬起脚,放过了那只蜘蛛。”薛玉霄道,“于是,佛陀将那只蜘蛛放到井边,蜘蛛放出一道细细的丝,干达多便抓着这条纤细的蛛丝,从井中向上爬。” 她越是言辞平淡恳切,就越有一种能掀滔天波浪、沉默而坚实的力量。他忽然想起自己阻拦她出门的那一刹那,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面,他那么放荡、狼狈,只在陷害她时产生了那么短暂的迟疑——只要谢不疑当时没有犹豫,眼前的薛都尉已然前程尽毁。 而从他面前离开的“蜘蛛”,如今仿佛也成了井中唯一的丝线,满堂之中,唯有她一人对他的故事毫不讶异、没有任何异色,就把这当成一个很平淡、可以当面议论的故事。 薛玉霄啊……谢不疑沉默着,在心中慢慢地叹气。 她不是那只小小的蜘蛛,她是把蜘蛛放在井边的佛陀,是京中百姓供奉的玄衣菩萨。 “干达多抓着蛛丝,奋力地向上爬。爬到一半,他向下望去,见到地狱里众生都抓着蛛丝,在他身后爬了上来。干达多心想,‘这根蛛丝纤细孱弱,要是它断了,我不就得不到解脱了吗?’于是,他一脚将身后跟过来的恶鬼踢了下去,口中大骂道,‘这根蛛丝是我的,你们不许碰。’……他这么一踢,蛛丝立刻断裂,干达多重新跌入了地狱,再也没有了任何希望。” 薛玉霄讲述完毕,她自己觉得这故事确实没有“锁骨菩萨”的事听起来有趣,便笑了笑,对谢不疑道:“四殿下,其实题字之事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我的名声天下已知。我讲这个给众人听,只是想说,你我虽然不是作恶多端的匪贼,但谁知今日一念之善,是否就是来日井边的那根蛛丝呢?” 她的目光掠过谢不疑的肩膀,看向皇帝,道:“自己抓着蛛丝,却没有丝毫慈悲之心,将其他一同悬在蛛丝上的人踹下深渊,终究也会堕入地狱,煎熬加身。” 皇帝无甚表情地看着她。 薛玉霄说完之后,众人都难以点评,只有皇帝身边的起居舍人嗫嚅着开口,称赞四殿下的故事精彩非常。 薛玉霄并无异议。于是宫侍取来笔墨,引着四殿下前去题字。谢不疑深深地望了薛玉霄一眼,拿起笔,伫立在佛壁边良久。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忽然道:“我一介儿郎,即便卖弄才华,在书道上得到称赞,又能如何?世人见我依旧是成婚嫁人的命运。所谓男子无才便是德,众位娘子面前,何必争抢这个风头。” 他转过身,将笔递还给薛玉霄,道:“请都尉题字吧。薛都尉所说的‘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我很喜欢。” 薛玉霄微微一怔,低声道:“转了性不成?” 谢不疑轻语道:“我才不信你写得有多好,说不定是让你出丑呢。” 薛玉霄笑了一下,接过笔,道:“四殿下有才而内敛,终于做了一件堪为表率的事了。但郎君有才无需收敛,嫉贤妒能是小人所为,何必挂怀。” 谢不疑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为这个挂怀,只是站在那面空白的墙壁面前,他闭上眼,脑海中纷繁而至的,全都是蛛丝断裂、坠入地狱的画面。他想着,在蛛丝断裂的那个刹那,井边的佛陀也一定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世间苦海无边,欲生唯有自渡。 薛玉霄看了一眼谢馥,皇帝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她身上,但很快又撤了回去,侧首跟身畔的凤君谈话。而薛明怀望过来看着三妹,只是合乎礼仪地回应陛下,并不太过亲近。 薛玉霄走上前题字,众人其实都对她的书道并没有太过期许,但她的字 璍 迹显露时,其他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明显都有些错愕,纷纷看向薛司空。 司空大人面带笑意,很是满意地端详着。 “天呐。”萧平雨愣住了,她一手扒住桓二的肩膀,嘀咕道,“老天不开眼啊,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她是不是让什么附身了,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什么都会的能力,分我一半也成啊。” 桓二扯掉萧平雨的胳膊:“比不过就说比不过,还扯出什么附身之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萧平雨继续震惊地看向她:“你这个只会舞刀弄棒的鲁娘子竟然也说出一句《论语》了!” 桓二额角青筋凸起,真想一巴掌呼过去:“你好到哪儿去了!” 另一边不远处,李芙蓉也神色骤变,她瞥向李清愁,语气不善:“你知道?这是你教的?!” 她打听到李清愁教薛玉霄习武的事了。 李清愁眼皮陡然一跳,忍不住低声说了句脏话:“我知道个屁。她的笔风颇有卫姬神韵,兼顾蔡琰的苍凉纯净,我学得是薛涛笺,你又不是没见过!” 薛涛本是贵族,受到家族牵连连坐,罚没为乐籍。一般来说乐师伶人多为男子,她一个女子被罚为乐籍,可谓前途尽毁、从此低人一等。然而她才学思辨十分过人,名动四方,时人称其为“文妖”,虽是戴罪之身,但薛涛在众人的请命之下依旧破格做到了兰台校书使的位置。 薛校书有惊人的书法功底,她写诗的信笺被称为“薛涛笺”,同时代指她的书法。 李芙蓉瞥了一眼薛玉霄,又看向李清愁,阴阳怪气地讥讽道:“看着是比你的书道更大气,改日也让她教教你吧。” 李清愁对她这张嘴已经免疫了,语气不冷不热:“我们过命的交情,婵娟怎么会不愿意教我?倒是你,当日射杀水匪的时候,为何犹豫偏移了弓箭?别以为我没注意到。” 李芙蓉确实没想到那么危机的情况,她居然留意,冷笑着说:“自然是想着能不能一箭杀了薛玉霄,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菩萨金身,能够刀枪不入。” 李清愁攒起眉峰,英气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份寒意,道:“你要是敢,我必取你头颅悬于闹市。” 两人两看生厌,各自分开,再也不交谈了。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时,薛玉霄已经写完佛偈,收笔端详。 她身后响起的第一道称赞来源于谢不疑。四殿下站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不由得感叹道:“除皇姐之外,我所见者,无出其右。” 薛玉霄谦逊道:“不及陛下远矣。” 题字事毕,薛司空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她明显感觉王秀和其他几位大臣都投过来一种很复杂的目光——膝下有女就是不一样,何况她女儿这么聪慧能干,大器晚成,老来得一贤女,实在令人春风得意。 谢馥抬眼望去,也夸奖了几句。随后便是百官在大菩提寺用素斋,与寺庙内的住持讨论佛家经典。 薛玉霄挑食毛病不改,素菜吃得毫无趣味。她知道谢不疑当场让出资格,恐怕有些得罪皇帝的心意,于是抬眸看过去——没想到上首的皇室席位,竟然全无他的影子。 ……人呢,又跑了? 不多时,众人在寺庙内探讨佛理。忽然有一个穿着宫装的侍奴悄然走来,将一张纸条递给薛玉霄。 她低头一看,见到上面写着:“遣人与你商谈,来菩提别苑。兄明怀。” 薛玉霄看了一眼上首的长兄,两人恰好眼神对视,她当即没有怀疑,跟母亲道“出去走走”,便起身悄然离席,在众人谈兴正浓时转出主院,独自前往别苑。 这是母亲大人所建,薛玉霄对其中的构造了解不少,并未迷路。别苑本是大菩提寺的和尚与比丘尼居住之处,此刻这些僧人都在接见皇帝百官,并不在这里。 四周寂静,薛玉霄走入院落中,才走了几步,旁边的禅房突然打开门,一股力道拉住她的手臂,将薛玉霄扯了进去——两人重心偏离,一同倒下,衣袂交缠。 薛玉霄瞥见一抹红衣:“你……”怎么又来这套! “我受凤君所托。”谢不疑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声音,他倒在薛玉霄的身下,不仅没有起身,反而抬起手,用手臂环住了她的脖颈,轻声道,“向菩萨报个平安。” 薛玉霄环视四周,并没有放下警惕:“别苑离大殿有段距离,在你惊动众人之前,我就能让你说不出话。” 谢不疑笑道:“我知道。我也没有埋伏别人来抓我们两人的淫行,故技重施是下等手段,你路上不是仔细查看过了吗?” 薛玉霄确实仔细查看过了,她道:“什么淫行?松开我,好好说话。” 谢不疑却缠得更近,他凑过来,那股桃木的味道更加明显了,他贴在薛玉霄的耳畔道:“不要。你到底想不想听凤君的话了?菩萨娘子,干嘛对我避如蛇蝎呢?世间儿郎,也会渴望娘子以肉身布施的……” 薛玉霄头皮发麻,碍于长兄的消息,只好与他周旋:“兄长到底要你带什么话?” 谢不疑抬起手触碰她的脸颊,薛玉霄生得很温柔多情,但谢不疑并没有沉醉在这种柔情里,反而对她坚定平静、纯净近乎虚无的目光感到十分渴求。 他仿佛正攀着一根从井边垂下来的蛛丝,那么纤细、脆弱,但却吊着他被地狱之火焚烧的身躯和命运。谢不疑忽然想到,假如他是干达多,若有人来攀着他的蛛丝,他也会将那些脚下的恶鬼踹回井底。 “薛玉霄,”他叫她的全名,忽然翻过身,压着她坐着,“裴饮雪的滋味可好吗?” 薛玉霄愣了一下。 谢不疑看出她的怔愣,又俯身下去,手臂压着她的胸口:“还是跟崔小神医花前月下更有风情呢?” 薛玉霄下意识道:“你知道?” “皇姐知道,我自然也知道。”谢不疑说,“京中种种,无不在十六卫的看顾保护之下,各大士族往来商谈甚密,要是皇室半点都不清楚,哪天被人反了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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