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于豁达钝感,简直到了一种外人看来没心没肺的地步。崔锦章一直觉得,生死以外无大事,把别人污蔑轻视的言辞全当过耳云烟,连一个字都进不到脑袋里。 薛玉霄道:“……看来你还真有修仙问道的慧根。” 崔锦章穿着一身道袍,底色偏向乳白,在这个乱地昏夜里,星光淋落,映照得愈发纯粹。要不是薛玉霄见到他袍角沾了灰尘,还以为他真有什么避尘仙术、能在这种地方还一身素净。 他烤好红薯,将烤焦的皮剥落下去,本来想自己吃,但动作一顿,看向这堆火星的主人,便将红薯掰开一块,挪到薛玉霄面前,也不说话,贿赂一般把热乎乎的红薯放到她眼皮底下。 然后当着薛玉霄的面,偷偷摸摸地挪出去了。还不忘毁尸灭迹,让柴火灰烬掩盖住剥落的焦皮。 …… 次日,两位将军向城中张贴布告,假意招安山匪、水匪两寨,引出了不少奸细。这些奸细被单独私下询问,真正勾结水匪的皆被扣押为囚。 又过了一日,估摸着这消息传进水匪耳朵里后,军士们在清晨整装,带着马匹兵刃前往蛟龙盘。 不出所料,只要官兵一动,城中遗漏的内奸立即报信。水寨蛟龙盘根据路线设置防御关卡,将财物转移,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甚至还聚众饮了义气酒,激励水匪们顽强抵抗、英勇作战。 ……结果可想而知。 官兵长长的队伍,眼看都到面前了,斥候的旗子都快要扬起来了——没想到领头那几个官家女郎,居然只是在河边看了看,聊了一会儿天,掉头就走了。 走了? 走了?! 水寨众人不敢相信。 蛟龙盘的大当家名为周三娘,在水路上名声极大。俗话说“龙王来了还得给周三太奶让路”,说得就是她。 此人年近四十,正值壮年,皮肤晒得黝黑,身高接近一米八,浑身都是多年操练出来的精瘦肌肉,穿上皮甲并不显得健壮,反而像一头敏捷的豹子。 周三娘远远望着官兵回头的路线,拿不准主意。水匪都擅水性,在湖泊水路上才是全盛,所以轻易不能出去伏击,一则战力不足、二则人手不够。她们能够在官军面前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就是仰仗着城中的奸细和主场优势。 她不可能带兵追出去。 大当家不下令,众水匪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卸除戒备,又过了半个钟头,别说军队了,连马匹跑出去的烟都散了。 这时,才有一个年轻小娘悄悄地道:“不会真走了吧?” “那她们来干什么啊?” “侦查地形?” 到了这个时候,众水匪心中的一口胆气早就散了,又变得十分懒散。她们瞧着大当家的脸色,心思早已飘到吃酒赌博睡男人上面了,把刚才的血气之勇遗忘得一干二净。 周三娘环顾四周,沉着脸道:“散了。” 众水匪于是一哄而散,又开始劫掠人口贩卖、拿到利润就买米买酒,肆意赌钱。 第二日,官兵继续清晨行军,按照第二条路线向蛟龙盘进发。 这一次的消息来得稍慢一步,周三娘一听说对方的动向,立即做出部署,将整个寨子的兵力重新分布、藏好财宝,拉着一伙水匪壮胆饮酒,高声鼓励,逼着众人应敌。 “上次是疑兵之计,虚晃一枪。”周三娘开口壮大声势,“就算她们心细如发,故布疑阵,但还是算漏了一招。城中眼线未曾除尽,就敢前来征讨,得给这帮军娘一些厉害瞧瞧,让她们知道我们寨子不是好惹的!” 众水匪虽然没有上次那么情绪激荡,但也被当家的调动起来,都穿上作战的皮甲和武器,张弓搭箭,时刻准备与官兵交战。 这次,军队依旧停在了拔寨之前。 在弓箭范围外,几位军府娘子绕着水寨、向着不同方向走了几圈,各自闲聊。 “河流虽缓,但不好强渡。”桓二道,“这片河中多芦苇,要攻水寨,弓箭如雨还是其次,只怕那些水匪有所防备,提前潜入水底,神出鬼没,将我们的人拉下去。” 李清愁道:“不可强取,用火如何?” “里面还有她们劫掠而来的百姓,用火恐怕损失太大。”薛玉霄道,“要是水战,我们的甲胄反而成了累赘,入水就会沉坠至死,得想个办法。” 几人聊了片刻,随后驱马离去。 在水匪的眼皮底下,那几千人的官兵队伍,居然又在门口转了一圈儿,连声弓箭都没放响,掉头就走了。 这次,匪贼们没有耐心等太久,很快就精神一卸,一个个又软趴趴地懒散起来。甚至还有几个趁大当家不注意,偷偷溜走,早就没在外面候着了。 周三娘面沉如水,她知道中了官兵的计策。但这根本就是阳谋,城中传来的消息她不可能不信,万一对方真要攻打呢? 周三娘揣着火气,取下腰间的长鞭抽得噼啪作响,硬是把几个犯困的水匪活活打醒了,骂道:“贼军娘,给三姑奶奶用这种毒计。你们也都是废物东西,只顾着眼前享受的蠢货——” 然而不管她怎么辱骂抽打,水匪们还是无法振奋。周三娘便也泄了气,说:“散了。” 众贼欢呼一声,当即作鸟兽散。 歇了不到半日,城中居然又传来消息,说官兵按照一条全新路线前来攻打。 这一次,周三娘刚刚接到消息,斥候便已经发现官兵的踪迹。她还没说话,寨子里的二当家就勃然大怒,从腰间抽起一刀,“咵擦”一声,削掉了传信人的脑袋:“你们根本是戏耍姑奶奶!” 人头落地,登时血液飞迸而出。堂中的人居然没有任何惊讶,甚至还有几个鼓掌叫好:“二当家干的对!这些人跟军娘串通,根本就是愚弄我们!” “杀就杀了,姐妹们继续喝!” “什么官兵军娘,胆小如鼠,上次吃了亏就不敢打了,量她们也不敢来犯!” 底下有几个喝醉的狂妄水贼,一边大放厥词,一边给几个当家的拍马屁。 周三娘看着骨碌碌滚过来的脑袋,感觉仿佛有一口血涌到了喉咙间,她登时怒不可遏,揪住老二的领子,左右开弓扇了她两个巴掌,吼道:“你他爹的脑子昏了!杀了人,城里的眼线谁还敢过来通风报信?!” 二当家被她打蒙了,呆了半晌,逞强道:“姐,我们这几次被耍得团团转,还不够吗?” “都出去迎敌!”周三娘抽出腰间的刀,一下劈碎了桌案,“谁敢后退半步,我当场宰了她!” 众贼虽然不理解,但看到大当家愤怒至极的脸色,全都放下酒盏,佩刀迎敌。这一次,她们还是醉醺醺的、满脑子都是敷衍了事——反正官兵不敢打,来逛逛就回去了。 周三娘岂会看不出她们的敷衍,可她也无可奈何,只能动用武力督促。 果然不出所料,第三次也没有打起来,官兵又在门口晃了一圈儿,跟随便溜达一样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众贼望着大当家的脸色,表面上还恭恭敬敬的,实则心里早就嘀咕开了,打着哈欠回去睡觉。 又一夜过去。 越是这样风平浪静,周三娘就愈发感觉到一股刀口逼命的紧张和恐怖。这种失去消息稳定性的恐惧感包裹着她,让堂堂“水中蛟龙”夜不能寐,睁着眼到了天亮。 与之相反,她手底下的贼匪却放心起来,喝酒大笑,依旧过她们建立在杀人抢劫上的快活日子。 次日,天刚蒙蒙亮,二当家正和抢来的小郎君在床榻上享受,外面忽地擂起一阵鼓声。她怀里的少年浑身一抖,匆忙地披衣服系带子,结果被二当家搂住腰身抱紧,调笑道:“你慌什么?肯定是有消息说那帮军娘要来剿匪,全是假的,她们根本就是吓唬人,其实不敢打,别怕,我们继续——” 说着将少年拥入怀中,压到身下。 正在屋里淫言不断时,周三娘哐当一脚踹开了门,抬手把老二拎起来,劈头盖脸骂道:“好色的混账废物,听见鼓声还不去叫姐妹们迎敌,你还想让自己的脑袋好端端地立在脖颈子上吗?!” 二当家忙道:“大姐别急,这次她们肯定也不会打的。” 周三娘真想一刀砍了她,但念在两人是一路走来的金兰姐妹,这才压抑着怒火,道:“去叫人!” 二当家提上裤子,边穿衣服边走出去。此刻也是深秋寒夜,冷风一吹,她脑子里的色欲顿时消退,正在她叫人去巡逻时,忽然见到一个满身是血的水匪从不远处奔来,胸口还插着一只羽箭,见到二当家,水匪用尽力气道:“官兵——打——噗!” 瞬息间,一口鲜血喷出,水匪应声倒地。 这下,二当家的酒意也呼啦全醒了,浑身汗毛倒立,额头渗出冷汗。 羽箭与兵刃,终于惊醒了整个水寨。 由于水匪的松弛懈怠,第四次到来时发起的进攻不费吹灰之力。刚一交战,官兵就抢占先机,一口气渡过了河水,直冲寨门,整个水寨前方的芦苇荡都响起短兵相接的声音,不时交杂着惨叫。 “果然是这样。”李清愁精神焕发,眼神明亮,“她们全无防备之心,让咱们能够从容渡河,这道易守难攻的天然险要之地,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是薛都尉的计策太妙,能揣测人心。”萧平雨不吝称赞,“若我以后升官作宰,只能拉拢都尉,不敢与都尉为敌啊。” “拿弓来。”李清愁转头吩咐。 她身侧的军士娘子当即取下弓箭,交给李掾。李清愁虽是文掾之职,但射术惊人,隔着将近百米,她拉起一把二百斤弓力的柘木弓,弦如满月,嗖地一声破空震响—— 寨门高处的一个水匪眉心中箭,身形僵然一顿,仰头倒下。 “好。”李芙蓉目不斜视,只夸了一个字,“还算你有点本事。” 说罢,她居然翻身下马,亲自带着李氏亲卫、以及一队官兵,迅猛快捷地渡过河水,直冲水寨。 除了李清愁这种力拉二百斤、万中无一的神射手,渡过河水便进了普通弓箭手的射程范围,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以李芙蓉嫡系的身份,这么做简直令众人瞠目结舌。 可也是这样,连李氏嫡女都冲在前面,与她同行的近卫和官兵敢不效力?在李芙蓉带着人冲进去的刹那,整支队伍神勇异常,直接豁开了一个口子,把水匪砍杀得如收割稻苗,对方的阵型立即乱成一团。 别说其他人了,李清愁都看呆了,她转头看向薛玉霄:“她、她……气性太大了吧!” 薛玉霄摸着下巴,说:“别问我,自从我在春水园打了她一巴掌,这人性情大变,每天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终于让她逮到机会了。” 李清愁听到居然有这种事:“怪不得她总是阴阳怪气,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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